岑冬生抬起頭,瞧了眼天空。


    原本陰雲密布的蒼穹,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黑夜,已經消失了大半;


    天空仿佛一塊巨大的幕布,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雲後是現實世界的天空,似已過去了一日,燦爛的陽光灑落在被藤蔓覆蓋的廢墟之上。


    “藤妖沒有消亡,鬼屋空間卻已經被破壞得所剩無幾。”


    他當然猜得到這是怎麽迴事。


    “被‘無間之刃’砍斷了嗎……”


    伊清顏——


    幼年期大魔王,尚未成為平等王的那個女孩,最後還是在鬼屋內部覺醒了咒禁。


    從她坦誠相告的那些話來看,這可能就是對方一念之間的事情吧。


    既然是她給自己設下的枷鎖,要脫下來也很正常,他並不覺得意外,也不妨礙他要做的事。


    在岑冬生身邊,聚集起了數十個黑影,都是受到“虎魄”之力操縱的倀鬼。


    在這群“二五仔”的帶領下,岑冬生沒有動手,很快驅逐了其它黑影,隨後在現實的校門附近找到了藤妖的本體。


    它變成了一段藤蔓,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中爬行,看上去就像是條小小的蟲子,打算就這樣悄悄溜出去。


    如果說岑冬生對它核心重創,讓藤妖不惜使出渾身解數,吸取活人血肉打算做最後一搏;那伊清顏的覺醒,就是給它腦袋上來了一下狠的,徹底聳了。


    藤妖很清醒,兩邊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


    和被屋主製造出來、受它限製的那些厲鬼不一樣,屋主本體是有可能脫離鬼屋生存的。


    隻可惜……


    岑冬生找到了它,一腳踩住了這根小小的藤蔓。


    *


    “伊清顏……同學?是你嗎?”


    田敬文和肖麗婷畏縮著躲在角落裏,看著自門口出現的長發少女。


    田敬文是從一開始就躲在教室裏;而肖麗婷則是被厲鬼追逐,在走廊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奔逃,最終迴到了這個地方。


    前者抱著“衛燕燕”,卻發現她變成了十年前慘死的女生;後者與“楊超”一起逃跑,結果“楊超”脫下人皮,真身是曾經與她有過牽連的鬼魂,那個男生可以說是被她害死的。


    兩人本以命懸一線;而如今,就在他們麵前,渾身沾著雨水和泥土氣味的女性厲鬼被斬斷了雙手,像橡皮蟲般的男性厲鬼,則是被斬斷了下半身,隻留一截身軀在地上緩緩爬動。


    “是你?原來你一直在隱藏自己……”


    從驚慌失措中迴過神來後,田敬文一臉驚喜地望向伊清顏;相比之下,肖麗婷的臉色就不是很好看了。她顯然還沒忘記,自己有曾“欺負”過她的舉動。


    剛才這一幕,讓眼前這個纖瘦的身影在他們心目中的印象,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沉默,內向,寡言,這些最開始讓人不放在眼裏的標簽,如今全都成為了她身為強者的證明。


    就算是普通人都能看出來,同樣是身為咒禁師,如果說岑冬生的風格和柳曉川已經很不一樣的話,那伊清顏簡直是站在另一個次元,她殺起鬼怪來實在太輕鬆了,根本看不出她有任何動作。


    “你,你是來救我們的?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已經死了。”


    她的語氣淡淡的。


    “死……死了?”


    田敬文有些吃驚,但她的下一句話,更讓他瞠目結舌。


    “嗯,被我殺的。”


    “為、為什麽……?!”


    相比之下,肖麗婷似乎更早就放棄了。


    “……我就說了,這個女人是瘋子……”她喃喃自語,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快點吧,想動手就來。”


    伊清顏沒有理睬兩人的反應,她的目光轉向厲鬼們。


    “人也是,鬼也是。鬼屋已經要崩潰了,你們很快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不要……不要阻止我!”


    厲鬼有著智能,它們與人一樣,能看得出彼此間的實力差距。


    但不同之處在於,它們往往比人類更執著,受到自己的核心執念所驅使。


    就算明知不可能是眼前這個人類的對手,但“衛燕燕”和“楊超”還是不約而同地朝著伊清顏撲去。


    而結果,自然是被砍下了更多的“身體零件”,狼狽地摔在地上。


    伊清顏沒有當下消滅它們的意思,也多虧了它們不是血肉之軀的人類,被砍下四肢或是半截身體後,還能繼續維持存在。


    “我說了,我有問題想問。”


    她跳上講台,坐著,用手托著下巴,望著眼前瑟瑟發抖的兩人。


    “無論是想殺人,還是想活下來,我想知道,你們的理由哪邊更正確。”


    “……對的人,能活下來?”


    “嗯。”


    伊清顏很認真地點頭。


    “雖說殺人隻是殺人,但如果能分清誰對誰錯的話,我可以選擇殺錯的那一方……鬼也一樣。”


    隻要說服她,就能活下來。


    人在求生欲望麵前爆發出了無窮的可能性,包括剛才還一副放棄模樣的肖麗婷,開始跪在伊清顏麵前,爭相說明著自己的苦衷。


    每個人都有苦衷,就算是明明做錯的人,比如“我和她是真愛”、“我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聲,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那樣”等等。


    厲鬼在一旁咆哮著,陰森地咒罵著,它們懷著受害者的怨念,卻也對殺害無辜之人毫無心理障礙,它們本就以吞食活人為生。但它們同樣不想就這樣輕易消亡。


    伊清顏很耐心地聽著。


    “……我知道了。”


    直到五分鍾後,她覺得自己已經得到答案了。


    少女的表情似是略微失望,但又像是早有預料,


    如果放在八年後,恐怕根本不會有人想著真的在伊清顏麵前爭辯是非對錯。


    因為後世的平等王,已經用她的行動踐行了自己的理念:


    出於道德,性別,種族,階層……人們總會因為種種不同的身份和利益關係發生矛盾。


    而平等王解決矛盾的方法,往往是把兩邊通通殺光。


    以殺止殺。


    殺光這世上所有煩惱,殺平人間一切紛爭,殺得一片清淨太平——這對平等王來說,這不僅是一句口號。


    雖說規模完全不是一迴事,那個時候的她一般是跳到幾大勢力最激烈的戰場中去,把所有人拉一塊揍;而現在的伊清顏隻是在寥寥數人麵前。


    不過,從她接下來的選擇中,這種價值觀已可見一斑……


    “你們誰都不想死,是這麽迴事吧。”


    伊清顏抬起一根手指。


    “那就逃吧。試試看,能不能從我手中活下來。”


    田敬文和肖麗婷麵麵相覷,隨後,他們一個激靈跳起身,不約而同地朝著教室門口奪命狂奔。


    隻留下了兩個鬼。


    “殺了我吧。”


    女鬼猙獰地笑著。它身上的傷口正在被陰炁填補,它自己卻沒有再動了。


    男鬼沒有說話,隻是艱難地、像個人類一樣,坐了下來。


    她垂下眼簾。


    “……這樣啊。如果你們還活著,我說不定……”


    一瞬間的彈指,厲鬼們煙消雲散。


    “請幫我……殺了她……殺了他……幫我……幫我們報仇……”


    伊清顏沒有迴答,她跳下講台,頭也不迴地離開教室。


    ……


    “距離……擴張……”


    來到走廊上,她的瞳孔呈現出深淵般的顏色,


    伊清顏抬起的手指,筆直指向前方。


    “比想象中更遠呢……”


    女孩小聲喃喃。


    她也是十幾分鍾前才解開能力的枷鎖,這份力量比她想象中得更加危險。


    物質世界在她清澈的瞳孔中,倒映出水墨畫般的黑白二色,隻要用手指劃出一撇一捺,就能留下不可磨滅的巨大創口。


    構築起世界的根基,竟然是如此的脆弱。


    “我……我想活下去!”


    “讓我做什麽都行!別殺我,別殺我——”


    女生的頭飛上了天空。


    “老師,老師,我是無辜的……”


    “你這個瘋子!殺人犯!殺人狂——”


    男人的頭落在了地上。


    ……


    她望向天空,燦爛的陽光,讓女孩不自覺眯起了雙眸。


    雖然沒有刻意想要破壞這個地方,但在她使用了數次無間之刃後,鬼屋空間的根基仍然不可避免地毀壞了。


    黑白色的世界裏,炁的流動一覽無餘,


    是生是死,一清二楚。


    伊清顏很快找到了最後的目標。


    就在樓下。


    藤妖已經變成了一條小小的“蟲”,試圖溜走。


    她收起能力,跳下平台,然後就看到目標被一隻鞋子踩住。


    青年就站在她的麵前。


    兩人麵麵相覷,一時無言。


    *


    岑冬生踩爛藤妖的表殼,打了個響指,鬼影們在陽光下消散。


    “好了,這下就全部搞定了。”


    他朝著伊清顏邁出一步。


    但不知為何,小姑娘卻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冬生哥,你、你已經恢複了嗎?”


    她注意到自己的態度有些微妙,連忙開口。


    “嗯,還行吧。”


    最後一點陰炁被煉化後,現實中的才新中學即將迴歸;金燦燦的光芒灑落在兩人的身上,照亮了附近的廢墟。


    男人注意到,兩人之間正保持著一個微妙的距離。


    “你覺醒了自己的咒禁?”他問。


    “嗯。”


    “覺醒之後,去做什麽了?”


    “……去殺人了。”


    伊清顏低聲迴答。


    “學校裏的人,已經全都被我殺光了。”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答複,但在聽到後,岑冬生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我能問一下理由嗎?”


    “我和冬生哥說過……一旦我接受了這份力量,就會有很可怕的事情發生。”


    她抓住自己的一邊胳膊,頭偏向了一旁,似乎是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臉。


    “這就是理由。從現在開始,我已經無法停止殺害他人的行為。”


    “……”


    岑冬生沒說話。


    “我知道這樣不好,所以才一直忍耐,一直忍耐……就算是現在,雖然本身隻是想要殺人而已,但我還是想這個行為尋找意義。”


    “然後,我問了那些人……那些會成為第一批犧牲對象的人問題。如果我的做法真的有意義的話,說不定能從他們口中找到……答案。”


    “那你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嗎?”


    “……沒有。”


    她搖了搖頭。


    這時,剛才還默不作聲的岑冬生突然靠近,他像之前那樣伸出手,想要去摸摸她的腦袋——


    伊清顏吃了一驚,慌慌張張地往後退了一步,躲開這次“突然襲擊”;但他的手,卻順勢將女孩的頭發撥開來。


    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


    女孩臉上展露的神情,總算是符合這個年齡的迷茫。


    “為什麽要躲開?”


    岑冬生明知故問。


    “冬生哥,你、你聽了剛才的話,還不明白嗎?”


    小姑娘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溜圓,她抓緊自己的手臂,身體因激動的情緒而微微顫抖起來。


    “——我是在擔心,會忍不住把你一起殺了!”


    ……


    “……”


    有很長一段時間內,兩人都沒有再開口。


    頭頂陽光明媚,校園內寂寂無聲,微風拂過他和她麵容後靜了下來,這一刻,連遠處婆娑的樹影都停止了搖晃。


    岑冬生看著抱住手臂垂著腦袋,仿佛在壓抑著什麽的女孩,突然笑了起來。


    “我知道。”


    他說著,又朝她踏出了一步。


    *


    岑冬生想起了那個不久前才重溫過的舊夢。


    在迴憶中,平等王曾經說過,她不喜歡他人對她的行為“賦予意義”,因為殺人就隻是殺人,結果總有人會因為她的行為而會錯意,因為殺了某某某,就覺得她是站在他們一邊的正義使者;


    而在今天,尚未成為平等王的伊清顏卻說,她想為自己的行為尋求意義。


    這矛盾嗎?


    並不矛盾,因為她所要求的意義、她想要說服的人,僅僅隻是她自己。


    伊清顏在這一刻的態度,終於讓他得到了答案。它有關於一個讓無數人好奇和困惑的問題:


    平等王的真心究竟是什麽?


    又或者說,她真正的執念,她的命禁所代表的欲求為何物?


    眾所眾知,命禁是一個人內心欲望的體現;同時,亦會反過來刺激一個人的欲求。


    所以,每個“祖”看起來都是如此自我,因為他們欣然接受了特等命禁所代表的強烈到近乎執念的欲望。


    從平等王的言行出發,大部分人覺得她是為了實現所謂“絕對的平等”,也有人認為,這份欲望象征著一種偏執的正義。


    但真相其實比所有人想象得更簡單。


    《無間地獄》——它代表的欲求,純粹且可畏。


    那就是……“殺人”。


    最違背社會秩序,藏在每個人心理陰暗麵深處的衝動,即使性格再敦厚、再溫順的人,在他(她)的一生中,也一定會有某個瞬間,對什麽人、什麽事,產生殺意。


    “這家夥/那家夥要是死了就好了”、“我想把他們全殺了”——


    這種想法在和平的日常中會被壓抑,但若是遭遇突發事件,在強烈的情緒衝動驅使下就會湧上心頭,使人去做出那些殘忍的事。


    這種欲望潛藏在人類的集體潛意識中,潛移默化地在群體間連鎖傳染,最終引發大規模的暴力衝突,乃至戰爭。


    若《無間地獄》所象征的,正是人類心底這種混雜著破壞欲與毀滅欲的原始衝動,那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在受到無止盡殺意的影響,竟然還能忍到現在的伊清顏,可能真的是這世上最適合的宿主。


    因為最終,她並沒有成為單純的“殺人王”,而是成為了“平等王”——


    是她主動賦予了這份能力、這份欲望以特殊的意義;這,也是未來的伊清顏為自己尋找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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