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論壇——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在鬼怪浪潮席卷世界、各大區尚未建立的前兩到三年時間裏,咒禁師社會處於一片混沌與混亂之中。


    組織與團體間相互廝殺,爭奪控製範圍與資源,還有更多的人為了生存和變強苦苦掙紮。


    在那個時代,天下論壇可謂紅遍了大江南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咒禁師們可以在上麵隱藏身份、亦可以公開招募同伴,在論壇上分享情報,發布委托,定期聚會……


    在第一次浪潮期間,天下論壇堪稱最重要的網絡平台,直到“祖”們開始劃分勢力範圍,建立各自的信息網絡渠道之後,它才逐漸衰弱。


    最起碼在岑冬生那個時代,雖然一直有陰謀論流傳,但大部分人還是認為天下論壇是由一群早期覺醒的咒禁師共同建立起來的,所以才能維護中立性——這種“中立”,這正是它受歡迎的理由。


    他也遇見過不少前輩,會懷念那個危險混亂,卻又處處充滿機遇挑戰的蠻荒時代,而天下論壇正是這個時代的象征之一。


    如今,真正的答案就擺在他麵前。


    原來被人們當做中立組織的“天下論壇”,從一開始,就是哲人王·安知真的所有物。


    這個消息後來並未被大眾知曉,恐怕是相關情報在事後被知真姐封鎖了。這對《天魁權首》來說再簡單不過。


    ……


    日上當午。窗明幾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內,逐漸熾烈起來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玻璃,紅木地板上映照出光影分割的柵欄。


    在城市高樓間穿梭的夏風拂起窗簾,吹動女人的長發微微搖曳。


    安知真坐在沙發椅上,雙手捧著紅茶杯,姿態端正,一如既往的優雅。


    她麵帶微笑地看著坐在電腦前的青年,將他的眼神、表情,下意識間的動作反應,種種細微之處盡收眼底。


    安知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眸,隨後,她開口說道:


    “你好像看得呆住了。有這麽著迷嗎?”


    “嗯,因為我就是這家論壇的用戶。”


    岑冬生的視線沒有從網頁上挪開,用鼠標往下拖動。


    他並沒有說謊,雖然是在“八年後”的事情。


    那時候,時代已經變了,天下論壇早已沒落,不再是咒禁師們最大的網上聚集地。他隻是出於好奇心登陸過,並時常能看見論壇上的前輩們追憶往昔。


    這種歲月變遷所帶來的改變,很容易讓人心生感慨……特別是,他還重生到了一切開始的那個節點。


    “……是嗎,那還真巧。”


    安知真低頭抿了一口紅茶。


    “嗯,真巧。”


    “那我就順便幫產品經理做個調查吧,你一個大學生,最喜歡看哪個板塊?”


    岑冬生的視線終於從電腦屏幕重新上離開,他有些無奈地迴答道。


    “我覺得知真姐其實能猜到吧?順便一提,這倒是和我是不是大學生沒關係。”


    “哦?”


    “當然是‘幽山怪談’了。”


    他打開其中一個分板塊。從登陸的在線人數上來看,也是天下論壇上最具人氣的頻道之一。


    天下論壇中的內容最開始進入咒禁師們眼簾的,就是幽山怪談板塊。顧名思義,這裏就是專門講鬼故事的地方。


    本身並不稀奇,但伴隨著“第一波浪潮”的來臨,世界各地的詭異事件如雨後春筍般湧現,一些論壇用戶在這裏分享自己的撞鬼經曆,逐漸形成了風潮。


    在這個真相尚未浮出水麵、一切都還停留在“暗流湧動”階段的時代,世界的細微改變,從網絡的角落便可隱約窺見一斑。


    岑冬生掃了一眼論壇上的帖子。


    以他的經驗,上麵內容絕大部分是虛構創作,但在幾十個帖子中往往會夾雜一兩個很可疑的內容,特別是那些求助貼,有可能是“真貨”。


    “幽山怪談”頻道在未來的一段日子裏,將會成為大量一手情報的源頭。普通人要繞著上麵提到的可疑地點走;


    而一部分有野心想要通過攻克鬼屋、消滅鬼怪變強的咒禁師,則需偏向虎山行。


    “你喜歡鬼故事嗎?還是說,是在上麵收集情報?”


    “沒錯。話說迴來,知真姐開設論壇的目的,難道不是和我一樣嗎?”


    “嗯……”安知真點了點自己的嘴唇,“準確地說,隻能算做其中之一。”


    兩人正交談的時候,辦公室外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


    一個端著茶壺茶杯,穿著西裝紮著馬尾的年輕女生走進來,把托盤在茶幾上放下。


    “請喝茶。”


    岑冬生觀察著她的眼神,其中蘊藏著對安知真充滿尊敬和崇拜的感情,不似作偽,看來這家公司待遇很不錯。


    “小敏,最近你的父親身體狀況如何?術後恢複情況還不錯吧。”


    “是……是的!謝謝老板給我們推薦的醫院!還有願意讓我呆在公司……如果沒有您,那時候真的不知道怎麽辦了……”


    “別在意,我隻是稍微有點關係,正好用上了。”安知真笑眯眯地迴答道,“還有,在照顧父親的時候,學習成績最好也別落下。上次你還得了獎學金吧?繼續保持。”


    “沒想到老板您還記得這種事……”


    對方的情緒激動,臉蛋漲得通紅。


    “是的,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畢業以後努力工作。好報答您的恩情!”


    ……原來如此。他想,對這個女孩來說,知真姐不止是雇主,更是她的救命恩人。


    在對方離開辦公室後,安知真轉過頭來對岑冬生說道。


    “她和你一樣是大學生,來這裏勤工儉學的。”


    “知真姐,你果然人很好。”岑冬生喝了口茶,說道。


    “我還挺喜歡照顧人的呢。”


    “不止是她。你的下屬們都很尊敬你,我看得出來。”


    “我希望他們都能好好工作,所以公司開出的待遇優渥。當然,這一樣不能保證所有人都盡心盡力……”


    她輕掩著嘴唇,半開玩笑地說道。


    “既然如此,剩下的隻能歸功於姐姐我的個人魅力了吧。”


    ……她笑起來的確很有魅力。


    青年沉默了一下,終於還是沒忍住問出了那個問題——


    “在這裏工作的人,是否有幾個……正在被你的能力所操縱?”


    這話問出口後,辦公室內的氛圍一下子變得微妙起來,陷入了某種寂靜之中。


    “你猜?”


    但實際上,真正表情凝重的人隻有岑冬生自己,知真姐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看來是真的不在意這個問題。


    “我猜啊,”岑冬生歎了口氣,“我猜,是一個都沒有。”


    “為什麽你能這麽肯定?”


    “因為你不需要。”


    “嗬嗬。”


    安知真捧住了自己的側頰,她的神態滿足,不知道是因為紅茶還是青年的迴答——


    “想要長期操控一個人,對我的能力是一種額外負擔,所以要挑選值得這樣做的對象;或者事後不想暴露,就隻能暗中處理掉,那樣做也有些浪費資源。”


    笑容滿麵的女人,從她口中吐露的話語卻異常冰冷。


    “一群普通人而已,沒有值得我這樣做的價值。”


    “……這樣啊。”


    岑冬生的心情有些複雜。


    他決不是因為知真姐的殘酷性格而難過,理論上早在兩個月前剛重生之時,他下定決心來抱大腿的時候,就早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他隻是覺得無法理解安知真這個人,直到現在為止,依然搞不懂她,而且是相處得越久、離這個女人的真麵目越近,就越覺得複雜。


    就像剛才,在說“喜歡照顧他人”的時候,她的表情就像是發自真心,就連公司裏一個臨時員工都能如此上心,付出精力,包括她在小康樓幫助鄰裏,深受周圍人們的信賴……


    如果真的是冰冷無情的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有人可能會刻意偽裝自己,為達目的,在他人麵前裝成是熱心腸的好人。但他不認為安知真是這樣的人,因為她根本不需要偽裝,倚靠自己的能力,就能得到所有。


    然而,在談論價值的時候,她卻又能毫不猶豫地將人的生命,納入到冰冷的計算當中。


    前者是他在兩個月相處中認識的那個溫柔的知真姐;而後麵,則是他熟知的那位理性主義,被人認為缺乏人類感情的哲人王。


    岑冬生忍不住又想起了那天,鬼屋迎來了又一個沒有太陽的清晨,做完接生手術的安知真抱著嬰兒從帳篷中走出。


    女人的額頭上沾滿了晶瑩的汗水,眼神中亦有疲憊,可更多的還是欣喜與滿足。


    天色仍是漆黑一片,可當周圍篝火般的昏黃燈光落在人群中的她身上的時候,他仿佛看見了某種神聖的光輝……


    他其實一直沒有放鬆警惕,始終對安知真的表現與自己的印象不符而心存疑慮,直到那一天為止。


    換而言之,不過短短幾天的時間,他對知真姐的印象,其實就經曆了兩次顛覆。


    探詢安知真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其實對他們的合作,對岑冬生重生以來的計劃並沒有影響。


    但他就是想知道,很想知道……


    他騙不了自己。他對安知真的感情複雜難明,既有好感與尊敬,又有忌憚與疏離。


    就算這個女人的本性是深淵,他亦不得不與深淵同行。


    在這樣的念頭驅使下,岑冬生下意識地問道。


    “知真姐很喜歡孩子嗎?”


    “孩子?”


    “啊,準確地說,是嬰兒。”


    “……欸?是不是太快了點?”


    安知真臉紅了,然後岑冬生也意識到自己這問題沒頭沒腦,跟著一起臉紅。


    然而知真姐是裝的,她忍著笑意說道:


    “冬生呀冬生,你是不是太不經逗了?”


    “……是你老喜歡對人說奇怪的話吧?”


    “是啊,是很喜歡。隻對你一個人哦?”


    然後,安知真就毫不意外地在此處欣賞到了大男孩的羞澀一麵。


    她眯起眼睛,若有深意地說道。


    “有時候真搞不懂你,冬生。明明戰鬥的時候、待人處事的時候,都有種不符合年齡的成熟,感覺經驗豐富。但在某些方麵又特別青澀,總覺得有點奇怪呢……”


    女人挪動椅子朝他靠近,換上了曖昧的姿勢,幾乎要臉貼著臉。


    她抓住了青年的手臂,從肌肉上感受到了僵硬和緊張。安知真輕聲問道。


    “——你過去是做什麽的?不是普通學生吧?”


    “……我不是說過嗎?是一位我認識的老爺爺……”


    岑冬生被這個問題打了個措手不及。他確實緊張了,甚至不太敢對上她的眼睛。


    “不,不是說你如何咒禁師的事情。而是一個人的性格,是受人的經驗所局限的。你在這個年紀,就能表現得像是身經百戰的戰士,總不能是當過少年兵吧?”


    等待一會兒後,安知真沒有聽到迴答,隻能聽到青年的唿吸愈發沉重。


    她輕笑了一聲,將手放開。


    “算啦,男人嘛,秘密越多,就越有魅力……”


    安知真重新挺直脊背,她將雙手交疊放在腿上,恢複原本的優雅姿勢。


    “迴到剛才那個問題吧,冬生。你怎麽突然說起嬰兒的事情了?”


    “我隻是突然想到了那天你給孕婦接生的事。”


    岑冬生迴想著當時的畫麵。


    “當你走出帳篷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就像親眼見到了聖人一樣,覺得有點感動。”


    他笑了笑。


    “隻是想起來了就隨口一問,你別太在意。”


    安知真的眼睛睜大了一瞬。


    在展露驚訝的同時,她很高興似地撫掌。


    “沒想到,我在冬生你的心目中是這般崇高的形象,真叫人開心。”


    “都說了讓你別在意了。”岑冬生歎了口氣,“我已經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可不會太尊敬你。”


    “不,雖然在冬生你麵前確實可以不用維持高姿態,否則身為夥伴的我們倆,就沒法親近了嘛。”


    安知真一手支撐著自己的下巴,將目光投向落地窗外的城市風景,鋼鐵森林朝著遠方延伸。


    在視野的盡頭,一輪太陽躍過地平線,於蒼穹之上高懸。


    她的瞳孔仿佛不畏懼盛烈的陽光,在光中熠熠生輝。


    “但你說的話,就是我的夢想。”


    “嗯?”


    “我希望……成為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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