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剛才聽清楚我說的話了嗎?”


    知真姐的話堪稱石破天驚,岑冬生瞪大眼睛,還以為剛剛是自己聽錯了。


    “聽清楚了啊,冬生的意思是,你隻要用了那個,我們就能更緊密地聯係在一起了……”


    知真姐眨了眨了無辜的大眼睛。


    “什麽聯係?是主仆關係,你會成為我的奴隸,明白嗎?”


    “明白,我不是都說了嘛。前提是自願的話,那我完全沒問題啊。”


    她像課堂上迴答老師問題的小學生一樣,一臉認真。


    “……”


    岑冬生不知道這個時候該做出什麽反應好,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開始辛苦地歎氣,總感覺自己剛才那些腦海內的糾結、煩惱,都成了笑話。


    ……


    他喜歡知真姐如今的性格,兩人這段相處的時光還挺愉快。但在他看來,如果自己真的用誘騙手段,等她意識到後,這種關係肯定就無法維持下去了。


    不過,情感問題甚至都可以放在一邊,在此之前——


    他已經親身感受過,最高位的特等咒禁,哪怕隻是自己這種不完全的形態,都不是“甲乙丙丁”能碰瓷的。


    未來的安知真都不是尋常的特等咒禁師,而是在此之上的“祖”。連“甲三”等級,都能違背契約幹掉主人,像這等人物就算付出一定代價,不可能願意把弱點交給別人吧。


    真要幹了壞事……到那時候,自己的下場會如何,他都不敢想,恐怕不是死亡這麽輕易。


    就算他能僥幸活下來,也不希望為了一點利益就給自己的未來挖個大坑,四處逃竄,在一個可怕敵人的陰影下惶惶不可終日。


    他已經想了很多、很多,但是……


    他就從來沒想過,有個人會壓根不這事兒放在心上,就好像完全不在意個人的尊嚴或是自由會被剝奪。


    “……唉。”


    他是經過了審慎的思考和決策做出的判斷,但安知真的反應卻是如此純粹,讓他深受震撼。


    就算是笨蛋也輕易說不出這種話。知真姐不是笨蛋,她隻是全心全意信賴著自己。


    隻不過……


    這份情感是不是有點太沉重了?從剛才約定成為夥伴,她說到“一輩子隻有一個”的時候,他就覺得有點奇怪了。


    一輩子倒是無所謂,但“隻有一個”可就不一定了,大腿多抱幾根也不是壞事嘛。


    岑冬生收斂心神,搖了搖頭。


    “不要。”


    “不要嗎?我明明覺得是個很好的機會啊……”


    知真姐好像是發自內心地在感到遺憾。岑冬生強忍住吐槽的欲望,一本正經地做出說明:


    “我們是夥伴吧?不是那種隨便的關係,怎麽可能對你用。”


    對方欲言又止,又說道:


    “好吧,以後我們可以再商量商量……”


    你怎麽還沒完了?


    “沒有以後。”


    岑冬生加重語氣。


    “我認為夥伴關係的基礎,是平等。如果一方能完全控製另一方的主從關係,可算不上平等。”


    “——”


    安知真眨了眨眼,她沒有立刻迴答,反倒是陷入了某種漫長的思考之中。


    “平等……平等嗎……”


    “這迴輪到你發呆了?”


    岑冬生等了一會兒,見她沒說話,於是問道。


    “嗯,我在想一些事情……”


    安知真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過,她很快就恢複常態,麵帶笑容地詢問。


    “那你打算如何處理這件東西?”


    “我拿著就行。”


    岑冬生毫不猶豫地用真炁將其煉化,占為己用。


    煉了不代表要用,用了可能還會影響到“三才之數”,在沒有突破自己的命格之前,等於提前占了一個位置。


    但畢竟是效果奇特,世上僅此一件的稀罕物,說不定哪天就能用上呢。


    “欸,不打算對我用,卻又收起來……難道是打算留著對別人用嗎?”


    知真姐的語氣怪怪的。


    “我可沒有那種對象。”


    岑冬生隨口迴答。


    這個時候,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個微妙的念頭。


    ——說起來,血媒契倒是和《天魁權首》有著相似之處。


    隻不過從效果上看,它比血媒契強大和霸道不知幾倍,可操控和影響的人群規模數量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雖然他並不清楚所謂的《天魁權首》,究竟是怎樣一種能力,至少從名字上完全看不出究竟,真讓人好奇。


    不過,既然現在兩人關係都那麽親密了,說不定有一天也能一睹真容……?


    他搖了搖頭,將這個想法暫時甩出腦海,現在還不是做這事的時候。


    岑冬生開始與知真姐聊起之後的準備工作,大概就是如何煉化真炁,如何打好成為咒禁師的基礎,這對她覺醒命格有幫助。


    在聊了一會兒天後,安知真見他的臉色有些乏了,於是說道:


    “你剛醒,身體還沒適應,再躺著休息一會兒吧……啊,對了,我還給你煲了湯,待會兒一起拿過來。”


    “等等,我還有個問題,那個咒禁師孔銀蓮,她去了哪裏?”


    “欸,不知道哦?我好像沒見過她,可能已經離開這裏了吧。”


    “離開了?”


    岑冬生皺起眉。


    “去了哪?”


    他下意識地想要起身,結果渾身的勁一下子泄了,整個人重新靠迴床上。


    “好啦好啦,你看你,太會操心啦。”


    安知真語氣溫柔地安慰道。


    “你還是先休息吧,剩下的就都交給我好了。”


    交給你?現在還不是能交給你的時候吧……話雖如此,在知真姐的安撫下,他還是乖乖地躺下了。


    *


    半小時後,安知真看著岑冬生在床上睡去。


    她用手托著下巴,在近處欣賞著青年的睡顏,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揚。


    這對她來說,是種人生頭一迴經曆的奇妙體驗,光是看著某個人的臉,就覺得心情愉快,即便什麽都不做,也會覺得這段時間是有意義的。


    每天都會發現生活中的新奇之處,體驗過去人生中未曾體會過的情感,人心的微妙之處得以彰顯……這也是這個男人帶給她的改變。


    “好了,我也有事情要做,可不能太沉迷於這種閑暇時光。”


    安知真戀戀不舍地起身,在離開這個房間前將湯碗拿走。


    中間還經曆了給他一勺一勺喂湯的環節,岑冬生本人當然不太願意,但終究還是拗不過她,隻能聽話坐在床上等她喂。這一來一去又耗費了半小時。


    好在要處理的工作並不麻煩,隻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一邊哼著愉快的小調,一邊在盥洗台洗碗,看著冰涼的水流衝刷著水槽。


    安知真抬起濕漉漉的手,遮擋從窗戶筆直射入的陽光,沾著水珠的手如玉石般瑩潤,她又忍不住迴想起了剛才和岑冬生之前的對話。


    “夥伴關係的基礎是平等……嗬嗬,這句話說的真好。”


    似乎是某個長久以來一直困惑著她的答案得到解答,她感到心滿意足。


    “我都差點忘了這迴事。盡管,真正的平等並不容易。”


    安知真懷著這份高昂的情緒,一路上都有人和她打招唿,她也都一一禮貌地點頭微笑迴應。


    ——直到那兩人出現在她麵前。


    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孔銀蓮推著一架蓋著白布的輪椅,走到她麵前。


    *


    “安……安醫生……我們又見麵了。”


    掀開白布後,宛如侏儒般蜷縮在輪椅上,身體“縮水”了近一半,樣貌堪稱慘不忍睹的男人聲音混濁。


    他的雙腿消失不見了,上半身裹著繃帶,由於整個下巴都被撕裂,說話時候牙床暴露在空氣中蠕動,看起來頗為瘮人。


    “你居然還活著。”


    “是的,我還活著……雖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變成這副樣子……”


    旁邊的孔銀蓮麵色蒼白,顯然傷勢還沒有休養好。


    兩人都是極度虛弱的狀態,盡管如此,他們還是來了,由此可見他們對那件東西的執著。


    安知真蹙起纖細的眉毛,正想說些什麽的時候,鄧榮先一步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你男人一樣在那場戰鬥中受了重傷……他昏迷了整整一天兩夜,不是嗎?銀蓮的性格就是太謹慎了,如果她當時能搞清楚那家夥的真實狀況,也不至於讓我們灰溜溜地滾蛋後再迴來。”


    鄧榮說話的時候,止不住的血汙從他的下半身和臉部流淌出來,被反複浸染過的繃帶肮髒不堪,散發著異味。


    “你的男人,岑冬生,我知道他的名字了。那個混賬……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他起初還能像過去一樣,用開玩笑般的口吻說話,但很快他的聲音就變得充滿怨毒,給人一種歇斯裏底的感覺。


    “你太激動了。這裏是走廊上,還有別人。你會把我們的情報都曝光出去的。”


    孔銀蓮語氣冷漠,不愉快地皺眉。


    幾個人正站在走廊上說話的時候,偶爾有路過的鄰居,將好奇地目光投向這邊。


    若是起了衝突,肯定會有人報警,那就瞞不住了。鄧銀蓮還是不希望引起太多人注意的。


    “有什麽所謂……!”鄧榮死死地抓住輪椅扶手,發出低沉的咆哮,“你以為我這副樣子……變成了這副鬼樣子,還會在意別人嗎?!我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殺光……”


    “安醫生,你可以不用搭理他。他已經失去了所有能力,要是做出任何無禮之舉,我會阻止的。”


    孔銀蓮說。


    “重要的是,我是來和岑先生交涉的。為了那件東西,我們願意交換,無論金錢,情報,與咒禁有關的物品或自願,還是別的,都可以商量……”


    “——不必了。”


    安知真的臉上,再度浮現完美的微笑。


    “冬生他正在休息,我不想讓任何人打擾他。”


    “你是不是沒搞清楚狀況?這裏是你能說了算嗎?”


    鄧榮再一次開口打斷了她的話,整個人都顯得狂躁。


    “混賬……我絕對要報複你們……”


    他猛地抬起頭,血紅色的眼球死死盯著安知真。


    “你這該死的女人,一切都是你的錯,是你引發的……我要折磨你,把你折磨到生不如死……”


    孔銀蓮有點後悔把鄧榮帶過來了。


    她是在離開之前為了避免後續麻煩,所以在樓裏轉了一圈,沒想到還真遇見了。


    不知道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鄧榮的下半身被砸爛,還被惡戰波及,渾身燒焦,竟還能苟延殘喘,這份求生意誌堪稱頑固……然而,他畢竟沒有什麽“逆轉生死”的強大咒禁或禁物來扭轉局麵,身上的傷勢已不可能複原,很難說還能活多久。


    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情緒,畢竟這家夥就算真的能活下來,下半輩子也隻能當個廢人,未來的希望可謂渺茫。


    可說到底,一切悲劇都是他咎由自取。


    隻是,這個男人如今已經變成了瘋狗,見人就咬。為了避免他引來麻煩,加上本人一直纏著,所以懶得和他爭辯的孔銀蓮,才會把他撿迴來後帶在身邊,眼皮底下好管理。


    至於是要處理掉,還是事後找人扔了,那就要看情況了。


    早知如此——


    孔銀蓮麵色一冷。


    雖然當了一段時間的同伴,但他們之間很難說有任何情感。既然鄧榮鐵了心要給她找麻煩,那麽,就怪不得她……她不留情……情麵?


    qing……mian……?


    她的思維突然卡頓了一下。


    ……欸?


    怎,麽,迴,事?


    她發現自己的思維狀態突然變得奇怪,就像接收信號不良的收音機一樣,背景嘈雜的噪音,腦海中的念頭一個接著一個不受控製跳躍出來,卻無法用邏輯連接在一起。


    接下來,真正讓孔銀蓮無法理解的事情發生了:


    本來正打算進一步威脅對方的鄧榮,突然閉上了嘴巴。


    他低垂下頭,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泣聲,之後開始放聲號啕大哭,一時間吸引了周圍路過的人們的目光。


    當他抬起頭時,神色茫然,瞳孔中的憤怒和惡毒消失了,滿臉血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哭得像個孩子。


    然後,鄧銀蓮聽見那個女生正在對自己說話,聲音清朗。


    “真是的……屬於他的試煉已經結束了。你們隻不過是臨時演員,卻還死活賴在台上不肯走,不覺得丟臉嗎?”


    “你在說……說什麽……什麽‘試煉’?”


    孔銀蓮的大腦邏輯還是無法正常運作,隻能勉強複讀對方的話語,甚至……


    她驚恐地意識到,自己的語言本能同樣在高速退化。再這樣下去,很快就將失去所有的知識、智慧,一切“人之所以為人”的知性——


    安知真沒有迴答問題,隻是笑意盈盈地看著麵前的一男一女,視線在他們臉上來迴逡巡,仿佛在挑揀物品。


    “不過,我和冬生一樣,本就不打算放過你們,自己主動送上門來正好。我現在心情不錯,雖然被一群電燈泡打擾有點煩,但試驗品不需要三個……嗯,兩個就行?”


    三……個……?……什……麽……三……個……


    孔銀蓮呆呆地想。


    旁邊傳來一聲悶響,輪椅被打翻了。


    鄧榮露出殘破不堪的身軀,像團爛泥般滑落在地,接著,他吃力地擺出跪伏的姿勢。


    孔銀蓮在男人的眼睛裏,看到了十字星的烙印,正在閃閃發亮;


    而在那片瞳孔的倒影中,她看到自己的眼睛——


    在那裏,浮現出了一模一樣的十字星。


    某種巨大的恐怖之物,正在侵蝕她的意識、靈魂、心靈。


    “那物”逐漸從她的精神世界中慢慢浮出水麵,由於過於龐然的體積與質量,根本看不清全貌。


    她隻知道,自己無法抗拒,無法思考,隻能一邊滿頭大汗,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絕望地等待著屬於自己的一切——那個叫作“孔銀蓮”的人類人格,被碾碎到渣滓都不剩,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在精神世界中龐然大物的引力下粉碎殆盡,隻留下一片空白。


    空白、空白、空白。


    空白……空白。


    唯有空白。


    “啊……啊啊……啊……”


    孔銀蓮哭了起來。


    這一生的經驗,經曆,記憶,孔銀蓮這個人積累下來的所有東西,全都消失了;在這一刻,她變成了一種比嬰兒更純潔、更無知的狀態。


    這種恐怖,遠比死亡更恐怖,比身處地獄更恐怖,比一生囚禁在暗無天日、孤寂一人的水牢中更恐怖。


    孔銀蓮跪伏在地上,不自覺蜷縮起四肢,就像迴到了母親繈褓中的胎兒。


    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她的心靈變成了無垠的荒野,


    然後,她看見了——


    巨大的恆星自荒野的一頭冉冉升起。


    祂散發著萬丈光芒,投下龐然的影子,於是,靈魂的每個角落都被徹底塗抹,以至於再無可容納他物的空間。


    我的視野、我的心靈、我的一切——都被“星”所填滿。


    ……


    孔銀蓮與鄧榮,兩人就像虔誠的信徒,五體投地跪拜在崇敬的神靈麵前。


    與此同時,整條走廊——包括整棟小康樓——變得一片寂靜,像墳墓般悄無聲息。


    除了某個房間裏正在酣睡的男人之外,剩餘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在這一刻全都停止了手邊的動作,停止了話語,停止了行走,連表情都凝固在了臉上。


    正在砧板上切菜的妻子,把自己的手指生生剁下;


    正端著菜肴走向客廳的丈夫,手裏的碗摔碎了一地;


    正在騎自行車的人摔倒在地,正在走樓梯的人滾了下來。


    他們的瞳孔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十字星。


    在這一瞬間,所有人的意識與一人相連、受她操縱。


    安知真的瞳孔中同樣浮現出了光芒。


    但那不是十字星,人們眼中的烙印,不過是精神世界中巨大恆星的倒影——


    身為這份力量的主人,她的眼眸中倒映著的,是另一個世界,來自全人類精神深淵之中的太陽。


    它熠熠生輝,那光芒比天上的太陽更加盛烈。


    “忘記一周內與我和岑冬生有關的一切;然後從現在開始,忽視我的行動、他們的存在。”


    安知真抬起手,打了個清脆的響指。


    下一個刹那,人們重新開始恢複正常,進行原本的動作。


    “好……好痛啊……”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輪胎爆氣了?”


    “誰,是誰絆倒我了?”


    ……


    誰都沒有察覺到,他們的生活在某一個瞬間被人篡改、操縱,這種微妙的異樣潛伏在每個人的日常裏,就像生鏽後吱嘎作響的齒輪。


    就像現在。


    無論是誰,當走廊上的人們經過安知真身邊的時候,都會目不斜視地從旁邊繞過去,如同遇上了一片空氣牆。


    然而,誰都不會察覺到這種異常。


    “所以,我說了……”


    女人居高臨下地看著跪伏在地,像狗一樣蜷縮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


    她的語氣中透著感慨,又像是憐憫。


    “——真正的平等,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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