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眾人的誇獎,白衣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要解釋什麽,卻聽得樓上突兀有鍾聲響起。


    “鐺——”


    鍾聲不算響亮,卻十分清澈,為這不算奢華的房屋中平添幾分悠遠沉寂的意境,好似使人置身於古刹之中,青煙嫋嫋,夜色涼如水。


    鍾聲一響起,眾災民頓時停止交談,黃戟抬起頭,隻見樓上,一位身著紅袍的老人坐在輪椅上被人推了出來,一旁侍奉著一男一女兩位白袍青年人,顯得頗為莊重。


    老人慈眉善目,眼中帶笑,目光掃過全場,在黃戟身上停留了片刻。


    霎時間,黃戟隻感覺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好像是被什麽猛獸死死盯著。


    就在黃戟忍不住要暴起之時,老人的目光輕輕掃過。


    眾災民見老人出現在樓頂,紛紛問候道:“郭老。”


    “郭先生。”


    那郭姓老者微微一笑,似乎有些困倦道:“年紀大了,腿腳也不好,讓大夥久等了。”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關切。


    黃戟坐在一旁,對著火盆烤著掌心,低頭沉思,麵無表情。


    突然,郭老輕咳兩聲,對著一旁的女子說了什麽。


    女子低下頭聽了聽,隨即朗聲道:“諸位請肅靜,請郭老布道。”


    眾人聞言紛紛閉嘴,翹首盯起了郭老。


    郭老望向頂上的天窗,看著逐漸墜入夜色的世界,仿佛是有些沉思,良久,郭老開口道:“我看今天有新朋友,布道談不上,隻是為大家講講故事罷了,諸位不要見怪就好。”


    黃戟自知是此言在說自己,卻隻是低著頭,雙眼無神。


    “今天要講的故事,是苛政猛於虎。”


    眾人抬著頭靜靜聽著,不時喝一口手中的熱湯。


    這熱湯黃戟也嚐了一口,初嚐有些奇怪,卻是越喝越好喝,黃戟此刻正裝作“季伯常”,本應是個靦腆羞澀的形象,卻也沒忍住多喝了幾口。


    樓上,郭老講起了故事。


    ……


    卻說,在許久以前,有一段名曰“春秋”的時期,那時距今有兩千五百多年,還沒有大災變,人類占據了從漠北到嶺南的所有領地,比現在的天明城不知道要廣闊多少倍。


    那時有一位聖賢,叫做孔夫子,大夥應該都比較了解,我就不多講他的身世了。


    這位孔夫子可厲害呐,每天帶著幾千徒弟在外遊曆天下,布道救人。


    有一天,孔夫子帶著徒弟們路過了泰山邊,本來高高興興,卻看見一個婦人跪在一座孤墳前哭泣,她哭得撕心裂肺,孔夫子於心不忍,便停下車馬,派一個名叫子路的徒弟去詢問她原因,說:“你哭得這麽慘,簡直像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受災一樣。”


    那婦人說:“是啊,以前我公公被老虎咬死了,後來我丈夫也被老虎咬死,我們小心翼翼,但現在我兒子也被老虎咬死了,我怎麽能不傷心呢?”


    “我之所以哭,一是為了死去的親人而傷心,二是害怕老虎也會咬死我而害怕。”


    子路看這婦人也不像沒腦子的人,就問她說:“既然這鬼地方這麽可怕,你為什麽不離開呢?”


    婦人哭著說:“這裏雖然有老虎,但沒有嚴苛的政令和繁重的賦稅,我要是出去,會比在這裏生活更痛苦萬分。”


    聽子路講完,孔子沉思良久,歎氣道:“子路啊,你要記住,嚴酷的政令比猛虎還要可怕啊!”


    此之謂:苛政猛於虎。


    ……


    郭老看起來身形瘦弱,老邁非常,聲音卻是十分洪亮,末尾那五個字落下,仿佛有話音在房屋中激蕩,令眾災民不由得陷入了思考,不時輕呷一口碗中的熱湯。


    “郭老,我有問題!”


    黃戟轉頭望去,卻見一個瘦骨嶙峋的年輕人高高舉著手,口中發問。


    周圍無論是白袍人還是災民皆是一臉的司空見慣,顯然,提問是被默許的。


    郭老眉眼低垂,身旁,白袍男子朗聲道:“請講。”


    隻聽那瘦弱男子發問道:“郭老,我不明白,那婦人明明呆在原地有生命危險,為什麽還不離開泰山,我就不信政令真的能比猛虎更恐怖。”


    郭老沉思片刻,講道:“小友,你的話自然是有道理的,可與諸位固有的思慮不同,人從來都是頑強的,饑荒爆發時,從來沒有人是因為饑荒直接餓死的,都是稅吏征收走了百姓的口糧,百姓才成了災民。”


    那瘦弱男子聞言一愣,緊接著看了看周圍衣衫襤褸的災民,又看了看自己,仿佛是明白了什麽。


    見瘦弱男子坐下,又有一人舉起手來,那人是一位女子,女子臉色枯黃,頭發散亂,此刻懷裏還抱著尚在繈褓之中的孩子,分明是在陌生的環境中,那孩子居然一聲一聲也不吭,顯然是早就餓得發不出聲音了。


    黃戟注意到,此前白袍人分發的湯水都被她偷偷喂給了懷中的孩子。


    樓上,白袍男子朗聲道:“請講。”


    聞言,女子站起身來,問道:“郭老,我聽白蓮教的師父們講,我們這麽苦都是因為上輩子沒積德,要是我們這輩子多做善事,我們下輩子是不是就能不受苛政的苦了?”


    聞言,郭老雙目瞬間圓睜,眉頭緊皺,頗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姑娘,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所謂的教派,打著互相扶持的名義,幹著男盜女娼的勾當,你怎麽能信他們的話呢?”


    聽著郭老有些責備的語氣,女子辯解道:“可我覺得那師父說得有道理,既然都是天注定,那我們可不就要積攢功德嗎?”


    聞言,郭老重重咳了兩聲,聲音顫抖道:“癡兒啊,癡兒,怎麽能這麽想?”


    “那些貴人生下來是比你多了兩隻手還是多了一隻眼睛,你怎麽能這般自暴自棄?”


    “功德要積攢,但不是這麽攢的,你天天祈禱,去廟裏進香火錢是沒用的,隻有真心做了善事,幫了別人,你才能攢到功德啊。”


    “說句不好聽的,我每天在這裏講道,也就是為了積攢些功德,做做善事,倘若都像白蓮教那樣動動嘴皮子,念念經就把功德攢了,那聖人豈不是成了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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