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莊依山而建,滿月圓窗在身後越來越小。整條紅廊之外,飛鏢砰砰地紮釘窗欞。


    二樓盡頭,沈晦打開一扇窄門。


    謝皎迴過頭,就見他邁入了門後的陰影。


    戴勝爬上仙人橋,蹲在圓窗外的潑辣日光下,目光鑽進長廊,盯住她笑出缺齒。他朝謝皎舉起那枚“掌福消災”的壓勝錢,很是炫耀,隨即站起身,抽出鶴嘴雙刀躍進了大圓窗。


    謝皎右掌一拍,震開紅廊沿途的長窗,飛鏢如雨入廊。瘦道士砰砰兩刀,疾奔著打落兩枚飛鏢。


    她就勢拔鏢,直衝對方麵門甩去,瘦道士翻身蹬廊,失足掉出了長窗。


    突然,一隻手抓住她,將人拉進了門後。


    戴勝單臂蕩迴廊內,三隻飛鏢嘭嘭嘭,紮上剛好合死的木門。


    沈晦手持燭台,身背春雷琴。他站在暗道口,風焰一抖,白雲峰腹內的吐息幽幽發冷。


    “我會從另一個世界出來麽?”


    謝皎摩拳擦掌,掏出火折子,唿唿一吹,前腳跟他踏進礦脈似的暗道,石門就在身後隆隆落下。喧鬧聲息盡數隔絕在外,一步掉入幽冥。


    “也可能是一千年以後。”


    石道甫容人身,沈晦一手扶著岩壁,走出十餘丈。謝皎舉視火折子,照得山壁水粼粼的發光。


    她新奇不已,前頭卻黑漆漆一片,沒了人的蹤影。


    謝皎緊追兩步,冷不防腳下一空,骨碌碌跌下低走的隧道。她抱頭連滾三圈,停在陡然開闊的溶洞底,坐定不吱一詞。


    燭台靠近,沈晦伸出手,她拂了開去,冷靜道:“不了,有緣來生再見。”


    “我壞麽?”


    “如果好,你不會問。”


    “如果壞,你不會活著迴答。”


    “人能可好可壞,又不能可你可我。”


    他讓出一步,“你可以天真,我不能壞。”


    沈晦將燭台放上一處石塔,謝皎狸貓翻身,站起來擦臉,掖好鬢發。


    燭光照出一頭昂揚的石虎,正似無聲咆哮。她抬頭驚歎出聲,前方兩根頂天立地的神柱像洞府正門一樣。門後怪石戟立,泥牛俯首,藍熒熒的水光映出了洞頂鬼斧神工的盤龍。


    “這是何方仙府?”


    “第九洞天,龍神幽虛天。”


    謝皎四顧,石虎上方莓苔剝落,果然刻著“第九洞天”的金漆大字。


    他穿行石林,背影一明一滅,迴頭道:“下雨了。”


    “琴!”


    謝皎蓬然開傘一旋,撐在他頭頂。


    洞頂盤龍生汗,水滴像珠玉一樣凝結,叮叮灑落在傘外。


    她想:“這是雨聲,還是劍聲?”


    二人漫步雨洞,金蚌的琴徽在沈晦懷裏熠熠炫耀,謝皎隨口道:“春雷是蜀中雷公所斫的名琴,宣和殿百琴堂之最。怎麽不在皇宮,卻在你懷裏?”


    “有時人選琴,有時琴選人。”


    空穴來風,兩人走在滴答的雨聲裏,像在鬱藍色荒原上一樣沉默。雲霞渺邈的暗處,迴響是唿吸的遺魄。


    謝皎伸手接一滴雨,冷似鑽心,掌中射出湛藍的光,像一層水波漫過了雨洞。


    一息之間,她頭皮發麻,人呆住了。


    “唿——”


    光明的盤龍遊下來,肅然跟她瞪視。


    石花剝裂,露出大朵仙葩,岩瀑流動起白銀似的水光,玄魚躍出扇尾。謝皎咽一口唾,一群神人容光非凡,在她眼前五光十色的洞府中倚雲飛天。


    一隻手撈住她的手腕。


    謝皎渾然未覺,流下兩行淚,風聲從四麵八方唿喚她的名字,生前的魂事瞬間大雨傾盆澆心。


    “好浪漫啊,我也想留下來。”


    雨聲劈啪炸響,那隻手的食指沿著命線遊進掌心,陡然按滅水滴,讓她意亂神迷的仙境一瞬間嗤嗤燒散如灰燼。


    謝皎憤怒迴頭,沈晦舉起她一圈紅痕的手腕,桃花浮出人皮。


    她鼻頭一酸,擦掉眼淚,疑惑道:“我死了嗎?”


    “鯀死在羽山,神魂融進羽淵。我記得不錯,第九洞天應當有大禹藏書的石室。”


    他鬆開手,“現在,你我都是一身藍了。”


    雨聲隻剩三兩點,此洞已至盡頭。謝皎扭頭遠眺,一洞藍光透著森然冷氣,石塹深如溝壑,盤龍安靜待在燭台石虎所望向的入龍口。


    “走對沒有迴頭路,走錯就是死路。”


    沈晦背上春雷琴,謝皎心有不甘,拍腦袋道:“我掉進了光陰罅隙,可我也想活在幻術世界。一到那兒去,人間煩惱立刻煙消雲散。”


    溶洞相連,忽然收攏如瓶頸,前方有三條深邃的岔路,隱約傳來波濤之聲。


    沈晦拍掉洞口苔跡,借了她的火折子,照出銀鉤鐵畫的“隔凡”二字。


    “隔絕仙凡。”他放下火折子,“如果幻術世界,有幻術也解決不了的麻煩,那你怎麽辦?”


    “你好煩啊,”她念念有詞地收傘,“總比眼下沒有神力好吧?”


    “小神仙,選條路。”


    謝皎從方便袋翻出指南魚,啊哈一聲,彎腰放入腳邊的水池。指南魚顫顫巍巍地指向右邊洞口,她說:“往北走是太湖,選右邊,往南走。”


    沈晦觀魚不語,她低頭一瞧,指南魚變卦了。


    謝皎一把抄起鐵魚,甩掉冷水,嘀咕道:“磁呢?”


    他豎起食指,雨滴沒幹,一絲微風從左洞吹來。謝皎擦幹指南魚,篤定道:“我選右邊。”


    “不選中間?”


    “蘇軾說,騎牆不合時宜。”


    沈晦莞爾,他取出一條手帕,綁緊了腳邊的一塊石頭,用火折子點燃後,朝正中間的洞口“咻”地一扔。


    那一瞬光亮,謝皎驚噫出聲,蝙蝠撲簌簌衝飛出來。火石頭落在洞裏,照亮了離洞外一步之遙的枯白骸骨。


    “選左邊。”她信誓旦旦,“我選右邊,隻有三成可能是活路。既然中間是死路,那我再選左邊,就有了六成活路的可能,我運氣一向很好。”


    他抬腳走進左洞,“那就好。”


    二人彎腰摸行一炷香的功夫,越走越矮,仿佛爬在拜訪地龍的路上。


    謝皎有些胸悶,捶一下石壁,迴響清越,沈晦道:“你怎麽會四海為家?”


    “安全網層層漏洞,就從天堂直墮地獄。”


    他嗯一聲,“姑蘇是開心之地。按古越語,念作喀薩。喀薩,開心,姑蘇。”


    她咦道:“越王勾踐滅吳,怎麽傳世叫吳語,不叫越語?”


    “吳越,吳在越前,便包含了越。”


    “哈哈,白臥薪嚐膽了。”


    沈晦一停,麵前是硬邦邦的山壁,再進無路。他踏兩下腳,石屑簌簌掉落,輕聲道:“你聽。”


    “龍吟?”


    謝皎剛聽見低沉奔湧的水聲,就看他一躍而下,像被地龍吐息後吸到地底。她撐住岩壁,低頭四顧,小小一塊豁口底下竟然別有洞天。


    她躋身而下,兩腳落地,登時說不出話。


    兩人一身狼狽,塵泥蹤跡都是對隔凡洞的驚擾。純白的石乳吊在頭頂,如鹽似玉,仿佛是仙人掐訣定在那一刻的雪浪。


    “果真與人寰相隔甚遠。”


    謝皎喃喃出神,方才聽過的龍吟怒聲從頭頂經過,沈晦盤腿坐下,掃淨春雷琴袋外的落灰。


    “莫非,”她若有所思,驚訝得嗆口水,“我在太湖底下?”


    ……


    ……


    “嘩——”


    謝皎坐在雪灘上,三萬六千頃太湖水在頭頂嘯遊,東複東,西複西。群魚烏壓壓聚成參天大樹,一個浪頭打過去,頓時星離雨散。


    她一下心亂如麻,一下魂遊天外,肘尖拄著膝蓋,盯住雙掌,暗想:“我到底是誰,為何在此軀殼之中?”


    沈晦撫弦,山骨嗡的一振,隔凡洞風煙俱靜。


    謝皎抬起了頭,他說:“此地天生是琴箱,不試泛音,未免可惜。”


    “水聲大,我聽不見。”


    她一邊遠離,一邊聽泛音迴響。直到隔凡洞盡頭的一處透明石柱,謝皎咚咚叩擊,竟傳出金磬似的餘響。


    沈晦抬起了頭,顯然也驚異於餘韻悠揚的音色。


    他來了興致,太古遺音經謝皎之手,與春雷琴和鳴。沈晦雪夜敲冰,謝皎霜天擊磬,像是將薨前的一場大夢。


    她失魂落魄,心想:“山起山落,不過如我頭上浪升濤滅。”


    浪濤卷走沙礫,光都灑下來,隔凡洞一時纖毫畢現。洞頂畫滿了天文玄象,丹青皆如新繪,波光在人身上流連。


    謝皎一掌擊破了透明的鍾乳石,裂紋鏗鏗地往後綿延,她驚叫道:“水晶宮!”


    沈晦徐徐起身,背上春雷琴,跟她轉過洞口。


    高低參差的水晶石筍將洞中的小天水一分為二,太湖波光照得四下一片鮮藍,如同絲絲暈開的染料。


    謝皎登登跳下整齊的石階,她望見石碑上書“悟劍池”三字,大奇道:“這裏有人活過。”


    他略微挑眉,一池幽水短劍如麻,反耀出刺目的劍光,根本毫無鏽跡。沈晦撈起水麵的玫瑰花瓣,波光照到他臉上。謝皎正好望過來,他眼在探詢,嘴在笑,目光咄咄逼人。


    “還有宿處!”


    她從池對過招手,沈晦繞行藍峰,來到悟劍池另一頭的水榭。


    那黑沉沉的水榭舊得發白,背後的石樹好似劍屏怒張,走勢十分張狂。


    謝皎站在烏頭門前,小小水榭裏無端浮著一具無支無架的坐相紙衣,好似霸王卸甲。她一腳往前邁去,咚的一聲,人撞了迴來。


    沈晦掌住她的後背,右手試探,烏頭門後竟然不容一推。


    他的手指正巧磕到一處凹陷,這才明白,上下左右封滿了肉眼看不出的透明水晶,清澈得像不存在一樣。


    “真是水晶宮。”他喃喃道。


    謝皎揉了揉發懵的腦門,很快貼臉撐住水晶,汲汲若渴地打量嵌在其中的坐相紙衣。


    他把謝皎往後一拉,她驀然瞧見烏頭門前的玉台上,放著一隻秘色香爐、一朵玫瑰和一壇酒。


    “好灑落的祭奠。”


    謝皎很驚喜,伸手一拭,抹開了玉台的灰塵。


    沈晦淡淡搖頭,掌住她的雙肩再朝後一挪,這下謝皎終於看得一清二楚:紙衣竟然穿在一名妙顏女子的身上。那女子閉目垂眉,腮頰好似胭脂透宣,神色赫然如生。


    “無意冒犯!”謝皎舉手往後一跳,“哎,不對啊?”


    她弓步朝右探,分明沒有人,隻有紙衣。如此試過四麵八方,唯獨正前方能見人影。


    “留影壁。不知麵壁多久,人雖仙去,影子卻留在這裏。”


    沈晦摩挲凹陷的題詩字跡,手指一撚,是新鮮的水晶石屑。那字跡不像刀斫,不似斧刻。他遲疑之後,將食指放進起筆處,一氣嗬成,滑到收筆。


    “春光桃李,皆不似我。故友死盡,思狂成魔。”


    他默念在心,字跡經由人溫愈發清晰,謝皎出聲問道:“月真……第三個字叫什麽?”


    “一半‘去’,一半‘來’,念作‘歸’。偶爾在石碑拓本上能見,是消失於印刷的舊字。”


    謝皎慨然道:“我娘叫甄毓貞,這人叫甄棲真。看來月真是她摯友,才會跋山涉水祭奠。”


    “哦?”


    沈晦轉身,謝皎指向玉台。


    她挪開玫瑰,喝一口酒,將剩下的酒倒在台上。不多時,也洗出了她摸觸到的陰刻碑文:


    “龍性難馴,永歸大夜。神光子甄棲真之位。”


    謝皎悵惘道:“活人眼裏的死人一動不動,死人眼裏的活人又是什麽樣呢?”


    沈晦伸出手背一試,香爐尚溫,其中仍存灰炭。他說:“你的運氣確實很好,酒如何?”


    “新酒,西洞庭的桂釀。”她晃了晃酒壇,將所剩不多的酒水酹在台前,“中秋團圓之夜,又不是中元節,為何一個兩個都在掃墓?”


    “或許,掃墓就是團圓。”


    他說得謝皎心下惻然,沈晦朝水晶黑榭的後方尋去,一反漫不經心的常態。


    “走吧,花未敗,煙也還沒散。去追月真,看是何方神聖。”


    她擦幹嘴角,放下酒壇,合十躬身行禮,忽然瞥見神光子甄棲真的左手掌心,托有幾行蟻跡一樣的金色小字。


    謝皎彎下腰,眯眼辨認,默念:“文王劍,武王刀,秦王三山不老藥。王母……王母一怒拔雲起,絕地天通斬仙橋。”


    “嗝。”


    她神魂一凜,連忙捂嘴,生怕偈子從心裏逃出去,“神光子這是何意?文王劍和武王刀到底是仙器,還是魔物?”


    “小謝,過來。”


    謝皎捂嘴越過水晶石壁,不禁瞪圓了眼,她鬆開手,“哎呀。”


    地下暗河沉滿了金龍玉簡,涼風颼颼颯颯,盡頭停泊一隻小船。沈晦倒持一柄濕淋淋的短劍,轉頭問她:“我記得你那袋中有一把繩子?”


    她取出方便袋,遞給他麻繩,又點亮一隻蠟燭頭。沈晦將短劍係牢,做成繩鏢,倏忽投中小船。漣漪泛起,他拽住小船逆河而來。


    “嘩……”


    謝皎坐上小舟,沈晦撐篙滑過暗河,金龍玉簡沉眠水下。她伸手掬水,火光從指縫間流過,河水蕩起的漣漪,宛如活的黃金。


    “南唐皇帝,吳越國王,都曾投過金龍簡。”


    他彎腰撈出一條蒼玉璧,水沿絲繩滴下穗子。


    西山洞府人跡罕至的絕處,沉盡了五代十國祭龍的玉璧。一方霸主想要上達天聽,隻有求仙問道。這些金笏玉版的法器,活得比帝王更長,到頭來依舊無神問津,就像百姓湮沒無聞的螻蟻之聲。


    謝皎信手一撈,從清冷的河水裏掬出一塊水。她對著船頭的蠟燭一照,那塊水晶玉璧串在繩上。一眼看去,隻有黑色繩穗,剔透得超乎想象。


    “沈公子貴庚?”


    響水流靜河,他說:“二十五。”


    “我十七,快十八了。”


    她展開雙臂,仰躺在小舟中,洞頂晃動著金龍簡難見天日的光彩,“今年是宣和二年,離一千年還有九百九十八年。”


    “何出此言?”


    “青史日複一日,無非是人的玩物。我喜歡隨心所欲的神話,眨眼滄海桑田。”


    謝皎心遊八極,撥起清波掌,在最暗無天日的地方出神入化。


    “墳地萬笏朝天,此處也萬笏朝天。帝王在神仙眼中,不過隻是凡俗夫子。龍神幽虛天的暗河,正是祖龍一夢的墳地。”


    沉睡的黃金被她驚醒。


    ……


    ……


    隱仙活過的地方,一路荒涼得像陽關道。


    輕舟孤零零地留在龍洞河口,二人越走越高,也沒遇上機關陷阱。天光閃爍,謝皎大邁兩步,第九洞天的出口晴嵐彌漫,鳥語啁啾不休。


    沈晦掃視這與人世相接的最後一個溶洞,忽然拉住她的手腕,豎指一噓。


    謝皎動耳一聽,風聲,瀑布聲,還有一絲笛聲。


    這接天溶洞酷似咧嘴的鯨魚,二人身處鯨尾,鯨腹則有一處極陡峭的高台,周遭苔濃,蜈蚣爬過白骨。笛聲一波一浪地落下來,孤愴如天地初生。


    林皋幽邈,吹笛人形單影隻,高高站在天荒台上。


    叫月之猿。


    謝皎沒由來地想起尹卓榮的題字:“身如不係之舟,心似叫月之猿。”


    她低頭捂耳,聽出一股覆水難收的孤意,嘀咕道:“我傷心什麽?”


    沈晦走近高台,那吹笛人宛如世上最後一名隱仙。一曲終了,吹出了天光,相隔星河雲海。


    “你是誰?”


    吹笛人一怔,她迴過頭,青紗罩素衣。月姑淡淡道:“芙蓉十二城,學徒陳月真。”


    “不是人間性命。”


    “人間與我何幹?”


    “這裏就是大禹藏書的石室?”


    “你也想找大禹藏下的黃帝寶函?”


    禹洞鳥迷樹影,月真的目光逐雲而去。她在雨簾裏看山,聲調一冷,命令道:“退下。”


    千尋懸瀑外,十幾條黑索像蛇一樣,隨著繩鏢紮進雨簾內,咄咄咄楔死了天荒台。洞外的刺客們漫上桂樹斜生的山陂,妄圖冒犯簾下的第九洞天。


    “八月十五洞府開,搶了龍簡做皇帝!”


    “仁兄說得是,我正缺此神物!”


    “拿那一雙狗男女祭龍!”


    謝皎沒料到第二波殺手竟能從外包圍,沈晦想去攀天荒台。她庇身在翠岩後,哎道:“搶什麽,你想位列仙班?”


    一群黑壓壓的殺手持勾吊索,屠夫鳥也似,嘩啦破水而入。天荒台下起一場小涼雨,水珠亂點人衣。


    月真手無寸鐵,閉眼聽風聲,靜默以待。


    “下雨了。”


    她一睜眼,心無雜念,麵前正好有一滴水珠。吹笛人右手掐了劍訣,指點飛花,蓄勢待發。


    “嗡——”


    彎刀冷光直逼眉眼,月真一指斬破雨珠,劍光乍現。


    離她最近的殺手,額心豁然刺破一滴血疤,斷了翅膀似的,撲通一聲,重重地栽下薜蘿山阿。


    這招飛空一劍,突如其來,無人能懂。


    “角鷹,怎麽迴事?!”


    “他死了?”


    “啊!”


    很快,天荒台寸步之地,跳珠成線,斷線割人頸,激水擊碎頭骨。


    謝皎緩緩仰起頭,滿天流光鐵雨。


    片刻間,黑索空空蕩蕩,血霧在半空中消散,屠夫鳥的悲鳴也消失得幹幹淨淨。沈晦站出岩頭,他胸臆高漲,高聲道:“風雨一彈指!”


    “不,是流光一彈指。”


    月真側過頭,“你很博學,但到此為止。外人想留一條命,趁早離開我故友神光子的墳丘。”


    一滴水珠橫勢飛來,擦過沈晦的右臉,砰的一聲,在他身後的岩壁上擊出筷子深的坑洞。


    沈晦喉結上下一滾。


    雲無留色,吹笛人袖袍一甩,禦風飛度出洞。斜立的劍戟岩石轟隆隆地蓋住第九洞天的出口,將神光子的衣冠塚和皇帝們的投龍簡一並封在地下。


    謝皎拍落灰屑,走近天荒台,翻過一具倒伏的屍身,卻是冬瓜臉。


    他的天靈蓋如受重擊,凹下去一大塊。她大吃一驚,摸向自己的額心,小小一點雨滴,竟比刀更快,比錘更重。


    殺手們死相不一,拜的拜,跪的跪,伏的伏。


    沈晦從容走過屍林,站在雪瀑水簾前。他擦掉右臉那一線血跡,審視天地,沉吟道:“原來真有人,能把世界變大。”


    她拾起一把彎刀,照光映出眉眼,“天地之大不可考,你又怎麽知道邊界在哪?”


    水分七脈,七弦水瀑布掛在洞口,傍晚天際的火燒雲烘得水光發紅。山腳小鎮在七十二峰抱中,赤山碧水紅瓦色,房頂成排的竹簸籮裏曬著滿滿的金橘子。


    包山寺的晚鍾,驚起三兩點飛天的鳥影。


    謝皎遙望山下田舍,從洞旁的柿子樹上摘了一隻胖燈籠。她摩挲柿子皮,心想:“甄棲真吃柿子,我娘是不吃的,她隻吃糖霜柿餅。”


    二人沿石梯出洞,風也斑斕,泉下的白石灘圍著一汪綠蘿潭。謝皎打傘叫道:“水聲好大,怪不得刺客在此伏擊,是耍小聰明。”


    “小聰明,耍走伯勞門十七條命?”


    一道兇狠的嗓音響徹幽林,二人一頓,綠蘿潭下的巨石上,散守著四條曆曆可數的漢子。


    沈晦微笑道:“他想殺我,我給他機會。看來,他已錯失良機。”


    戴勝等了很久,沒人出洞報信,他虎視眈眈,刷地抽出鶴嘴雙刀。


    謝皎酸嘶道:“你有短劍,我有彎刀。一人對付兩個,死了不過一身疤,好不好?”


    “不好,”沈晦說,“我的手很幹淨。”


    “我現在知道,為什麽有人想要你的命了。”


    她憋氣一歎,臉頰鼓得像包子。


    謝皎躍下石梯,跳進水花四濺的淺灘,指向身後的沈晦,朗聲道:“他有金龍玉璧!”


    戴勝啐道:“你有寶貝,我有刀,究竟是誰有寶貝?”


    謝皎生怕他再啐出一顆牙,很傷腦筋地說:“沒錯,我也有一塊。”


    伯勞門四人如烏雲蓋水圍攻過來,她上步提起彎刀,沉聲道:“可我還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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