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兒,抓啊!”


    黃林樹杈間,三五名僮仆高低錯落,手持拍打飛蛾的捕網兜子,咬牙朝樹頂撲去。


    樹下一幫看客,落魄乞丐喝一口酒,使手背揩了嘴,咂摸道:“不是春天,逮的哪門子神仙?”


    “你聽不出麽?”水青螺瞟他一眼,“是孔雀。”


    這片林子毗鄰長壽鄉山野,黃林有合抱粗,高達數丈,枝繁葉茂。因秋節已至,一大缸橙紅染料從天潑下,愈往樹梢,愈見燃色。


    施半仙新鮮極了,搭個眼簾兒,奇道:“西洞庭真是桃源島,我施尾生平生見多識廣,也還沒見過朝佛仙鳥。”


    話音剛落,一隻捕網兜子脫手而出,直衝鮮紅的樹杪擲去。


    青黃枝葉裏,錦衣少年郎陡然冒出頭,上半身搖搖欲墜,尖聲道:“給我下來!”


    “嘎!”


    合林但聞一聲高昂的嬰泣,諸人屏息靜氣。


    白花花的太陽當中,赫然飛出了一隻展翅神鳥。


    那孔雀繡頸翠羽,一副長尾飄如藻蔓。金影熠熠欲焚,清啼數聲,遊移紅樹間。它隻往更高處飛去,決不肯棲居樹下黃泥。


    施半仙輕輕啊的啞了,他懾於仙禽容光,頭隨影轉,不覺神醉。


    一旁的豪野漢子殊受悸動,拍了大腿,說道:“妙啊,妙不可言,老子總算明白花石綱所求為何了!我要是官家,也得捉他個百八十隻彩雞養在後院,叫三千佳麗朝夕誇老子聖明英武。”


    水青螺駁道:“分明是小鳳凰,到你嘴裏,竟成了彩雞。”


    漢子啐道:“拿人肉喂也使得!”


    聽聞此話,一名搖使檀骨折扇的琴士微微搖頭,無言收起了扇葉。


    錦衣少年懸樹搖曳,紅浪拂來,絕景盡收眼底。


    孔雀金翠燦爛,如夢似幻,這一幕直叩心房。


    少年兩腳鬆軟,身如蜉蝣,忽知天地浩瀚,嘴皮哆嗦道:“誰來,誰來幫我一把……”


    卻在此刻,琴士拔地而起。


    樹底紛起驚唿,少年猝然從數丈高處墜下,絕望捂眼,不曾想掉進一個結實的懷抱。玉簪滑落,琴士懷中蕩開一頭如漆長發。


    黃林潮聲湧起,燃葉如旋渦,潑剌響盡,沈晦抱人穩穩落地。


    他再低頭一看,小彎眉,玲瓏鼻,竟是妙齡少女。


    這時,一名顯見是女扮男裝的小女使,奮力擠開人群,失聲叫道:“娘子!”


    “得罪。”


    沈晦鬆手,不緊不慢地張扇。


    他俊美非常,肩背長琴,著件牡丹衫,手裏一把白扇。


    錦衣少女登時心頭撞鹿,很受這人癡惑。


    沈晦若無其事,舉步要走。她搡開小丫鬟,追了幾步,朝那背影喊道:“我叫南柯!”


    施半仙仰天喝道:“我叫施半仙!”


    “老乞丐,”女使柳眉倒豎,“有你什麽事!”


    沈晦一笑生春,頷首自去了,顯是不放在心上。


    南柯悵然若失,隨即攥拳,“甜桃,快去準備,本姑娘要拋繡球,別給他跑遠了!”


    她說做就做,一派天真爛漫,率領護從去尋繡球和高樓。


    看客散去,水青螺拱拳,狡黠道:“丐幫施長老,久聞大名,晚輩有個不情之請……”


    施半仙扭頭就走,擺手道:“免了免了,小娘子找我,除了看手相就是算姻緣。老子經天緯地的大能,何苦搶月老差事?太屈才啦!”


    醒龍鼓行山穿水,轉眼迴到縹緲峰別館。


    蘭芽帶著兩名靈犀穀女弟子,一道走出院牆,要去西洞庭最西邊的禹王廟,察看本門香棚供品。


    她迎頭便見一老一少正相追趕,連忙上前施禮,施半仙最不耐俗禮,草草敷衍了一番。


    蘭芽隻好責備:“小青螺,別隻顧玩。”


    “蘭姊,”水青螺雙目放光,“我看到了潘安!”


    蘭芽直接了當,“白日做夢,哪來的潘安,他詐屍了不成?”


    水青螺吐舌,靈犀穀大師姊柳必柳,站在蘭芽身後,眨眼道:“小青螺,醒龍鼓聲勢太大,包山寺的孔雀受驚飛了,小和尚才來尋過。你沒事做,跟人結伴去捉孔雀,也算添一樁功德。”


    待蘭芽掌事和師姐們走後,水青螺怏怏不樂。


    她一腳踢開小石子,悶聲道:“孔雀易捉,潘安難見。錯過這一個,去哪捉下一個?”


    施半仙拔開葫蘆,痛飲一口酒,樂見小輩強說愁,好笑道:“天涯何處無芳草!”


    水青螺固執道:“長老,你喝過烈酒,還會再嚐淡而無味的白水嗎?”


    “曾經滄海難為水嘛,”他心直口快,“人不喝酒不會死,但沒水你可活不過七天。”


    她若有所悟,委屈扁嘴,兩根手指繞太陽穴打轉,閉眼催眠道:“水青螺,你很好,快把他忘掉!”


    ……


    ……


    長壽鄉結廬不多,分布在溪穀之間,西北麓的山道十分崎嶇難行。


    謝皎在縹緲峰左近,奔迴兩個時辰,趙別盈平生如意,料想吃不得篳路藍縷的苦楚。這麽一想,她自嘲地笑了笑,解下脖頸革帶,循著梵唄聲,潛入水月禪院。暫歇片刻,討一瓢水喝。


    渴極生甜,謝皎捧著半瓢泉水,四處溜達。


    水月禪院黑瓦黃牆,碑亭中端立一麵石碑,上麵刻著蘇舜欽的題寄。時近百年,骨銷名留,她默默端詳甚久。


    鳳眼小沙彌停下手中的掃帚,好奇道:“施主,你笑什麽?”


    謝皎莞爾,“我笑慶曆新政和元佑黨爭。


    “每逢變法,總是反對新法者貴極人臣,支持新法者被貶天涯海角。昔日新黨富弼,轉眼就變今朝舊黨,果然人心莫測。蘇舜欽能書此碑,是禪院之幸,卻是他的大不幸。


    “後來也有個人,四處走,四處寫,是他本家。時過境遷,本家的石刻文章,尚不知多久才能光明正大重見於世。”


    “蘇……你說東坡啊?”


    “七分智,不如三分運,搶那一把交椅,”謝皎自言自語,“神佛也要吃香火,誰肯不要好處,白白賣命做事呢?我自認做不到,遑論政事堂非與百姓治天下的士大夫。”


    鳳眼沙彌很是唏噓,“小僧略識文字,也聽家裏祖婆說過。前些年為避文禍,蘇東坡的虎丘題碑,全叫人磨花了沉湖啦。”


    謝皎笑笑沒言語,眼有倦色,向他買了兩副水月茶餅,一溜煙下山去了。


    野林參天,獨自穿煙,迴到人境已是下午未牌時分,徐覆羅迎麵尋來。


    “兒啊!”


    她將茶餅一拋,徐覆羅接個正著,怒道:“誰是你兒子!”


    謝皎又道:“孫呐!”


    兩人光吵不動手,並肩朝香亭山客棧走。


    “狗不理,我那聽話的徒兒小刀呢?”


    徐覆羅哼道:“他叫我叔叔,小兔崽子,不能留。”


    謝皎見他吃著梅幹杏脯,口中一刻不停,搶來幾粒,寬慰道:“你也這麽大的年紀了,胃口好是好事。”


    徐覆羅將拳一拱,朝她拜道:“嫂嫂所言極是!”


    “叔叔,”謝皎就勢托起他的雙手,欲言又止,“瞞不住了,其實孩子是……”


    “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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