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陰。


    瓜洲鎮碼頭不比揚州城繁華,煙水茫茫,別有一番古渡口氣象。青山支頤而臥,再過一道龍舟閘,往南便是揚子江。


    綱船停泊靠岸,伸出一片長木板搭上陸地,碼頭早有幾名布衣打扮的明教信眾,在此守候。


    龐蒲勒帶人下船,他牽了駱駝,領了聖女,與信眾一同遁入太平市井之中。


    徐覆羅窩在榻裏不言語,艙房外的腳鈴叮當作響。


    及至那鈴響淹沒在浪濤聲中,他才明白,丁零當啷,原是鎖鏈。徐覆羅心想:“昨晚臨走,她都沒迴頭看我一眼,好像我是一口沒知覺的皮袋。”


    蘆花盡處一聲笛,謝皎在甲板,放目遠眺。


    多寶蹦上碼頭,揚臂一喊:“謝娘子,下船走兩步?”


    謝皎心中一動,捏著空癟的荷袋,應道:“沒錢!”


    多寶叫道:“我不等你,換糖人來了!”


    他三兩下竄得沒影,謝皎心癢,縱步上岸,剛奔出丈許,便被一幫小孩子烏泱泱地包超。


    稚子雲聚影從,紮堆圍住了街角的一隅。


    大榆樹下正是換糖人,通身青蔥衫子,上下掛滿裝著各色果子的口袋兜兒,背後綁一把鐵琵琶。


    “綠腰姊姊,我有鈴鐺串,你給我換桂花糖!”


    黃口小兒門牙洞缺,踮腳遞上一串銅鈴。換糖人高興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叫綠腰?”


    那小兒嚷道:“我聽見你和人說話,你叫她月姑,她叫你綠腰!”


    “好小子,必成大器!”


    綠腰豎起大拇指,她收下銅鈴,翻出一枚蜜色桂花糖。小兒得償所願,捧糖讓去一旁吮甜。


    又有個橘衫小娘子,頭垂雙髻,舉上一把銀鎖,奶聲奶氣道:“狀元糖,我要做狀元。”


    “芸芸又在說夢話。”坊野小兒哄笑。


    綠腰彎下腰,撫摸她的發頂,笑眯眯道:“這把銀鎖叫什麽?”


    芸芸道:“長命鎖,阿婆給的。”


    綠腰牙酸似的一皺眉,歎道:“真闊綽,買下我都夠了。”


    她把銀鎖綁迴小女孩胸前,從那蓮藕手腕處摘得一隻四角香包,這才仔細打口袋兜裏,翻出一枚金餅狀元糖,“給,小狀元!”


    謝皎眼珠一轉,湊趣道:“小狀元別走,我考你一考,小李杜是誰?”


    芸芸手抓糖餅,一時想不出。綠腰瞧這女子身著素衫,不似居心叵測之徒,接嘴道:“小李杜嘛,自然是小李和小杜,李白的孩子和杜甫的孩子。”


    謝皎哂笑,綠腰拍胸脯自詡:“月姑誇過,我可聰明啦。”


    “狗扯羊腸,換個糖還文縐縐的。”多寶跺腳催促,小孩子們將他轟出圈外,齊叫道:“孔融讓梨,你羞不羞!”


    多寶麵有訕訕,抓耳撓腮,等在最後頭。


    窮蛇上岸拜訪百丈宗的鋪子,買足竹木釘等一應修船雜料。他沿路找來,就見多寶唉聲歎氣,周遭圍著三五名拱頭拱腦的小猢猻。


    “哥,你也還沒上船?”多寶鬱悶地踢開小石子。


    “隔艙板的鐵釘鏽了,我買些油灰料和麻筋,好填上鐵釘周圍的鏽洞,免得漏江水。”


    “這麽久?”多寶探頭。


    “怪人攪纏,耽誤一些時候。你若遇到一名書生、一名道士、一名和尚,三人同行,離他們越遠越好。”


    窮蛇見他眼巴巴等換糖,“你幾歲了要糖吃,還嫌新換的牙不好用?”


    “謝娘子也換了糖!”多寶憤憤一指,“還搶在我前頭呢,有種你去管她。”


    “她往哪個方向走?”


    多寶指向榆樹後朝左拐的小巷子,豎掌告密,葷笑道:“我尋思,她是搞錢去啦。咱們一窮二白,湊哪門子熱鬧?”


    “趕緊迴船,快過閘了。”


    窮蛇沒好聲,大踏步去往那條巷子。街上人馬過市,沒走十來步,正撞見謝皎站在巷口。


    ……


    ……


    她麵朝巷裏,左手拿糖,似在同人言語。


    此處偏僻,想是坊裏民居,窮蛇閃身貼牆而藏。


    他側頭探聽,好奇她的行徑,假借桂花樹遮擋,斷斷續續獲聞蛛絲馬跡。


    “錢是人的膽,四十貫錢,一文不留,誰害你痛失錢膽?”


    “住嘴。”


    “十枚白沉香丸,全部賠光,莫非你早將華無咎的死相忘幹淨了?”


    “別提死人。”


    “向前你無懼無怒,無痛無覺,更不會在乎這等雜魚爛蝦!如今一葉障目,失心瘋了,才會饜足他小貓撓癢一般的好意……”


    “噓。”


    她豎起食指,猛地衝進巷內,似將對方一把拎高抵在牆上。


    聲音傳出巷落,謝皎說:“眼下他罪不至死,再多嘴,我就一根繩子吊死你。”


    巷裏噤若寒蟬,窮蛇清楚地聽見對方喉頭哢哢作響,疑心她要掐死稚女。萬一鬧出人命,累及過閘,致使延期,那可大大不妙。


    他提步欲前,踩斷腳底花枝,謝皎忽然走出小巷。


    她拍了拍衣襟,怡然微笑,一道煙朝碼頭去了。窮蛇屏息不動,待她遠遠的沒影,這才躡足奔至巷口。他瞪大了眼,當場怔住。


    巷是死巷,空無一人,哪有什麽屍體。


    窮蛇緊盯腳邊沾灰的獅子糖,尋思道:“是她中邪了,還是我中邪了?”


    他轉足飛追,望見一襲素衫遊走在人群之中。桃子頭的小童歡天喜地,揮舞著關東糖,一頭撞進謝皎懷裏。


    “好疼。”她拱起脊背。


    綠腰換糖沒走遠,一手牽芸芸,跟她迎頭相逢,多嘴道:“傷著了?”


    謝皎置若罔聞,抬頭一笑,站直腰板。她拔刀似的拔出糖棒,反手遞還童子,溫聲說:“好孩子可不傷人,比起刀棒,這雙手更該握筆。”


    “怪人。”綠腰見謝皎飄然遠去,不禁如此咕噥。


    窮蛇迫至近旁,緩步一頓。他一巴掌拍掉那小孩手裏的關東糖,哢嚓使腳踩碎,又一陣風去了。


    桃子頭哇一聲大哭,綠腰義憤填膺,舞臂喊道:“欺負小孩,你有臉呐!”忙取一支新糖,哄娃娃安寧。


    “還不走麽?”


    一道醇聲在背後響起,芸芸越過綠腰望去。來人月白衫褂,頭戴一頂羅隱帽,身姿清正舒展。一把鐵笛垂下流蘇,斜斜別在腰間。


    “月姑,你來得正好,”綠腰喜眉笑臉,“我換來好多奇巧物件兒,收獲頗豐,拿去當鋪,不愁沒有盤纏!”


    芸芸怪道:“你叫她什麽?”


    綠腰道:“月姑啊,刻笛之名。”


    芸芸煞有介事道:“不對不對,你瞧那身姿體態,既不矮,也不柔,舉手投足,哪像扶風弱柳?分明是個男人,該叫‘月郎’。”


    “喲,”綠腰樂不可支,招了招手,“你快聽,她非要給你添個雞兒。”


    芸芸扭頭道:“什麽叫雞兒?”


    綠腰一時口快,捂嘴瞪眼,搖頭裝糊塗。


    月姑蹲下腰身,邀道:“你來摸一摸,猜我是男是女?”


    綠腰推一把芸芸,雙髻小娘子大張短臂,朝前撲進她懷裏。芸芸鬥膽一抱,不甚肯定地說:“嗯,冰淩淩,軟乎乎,像塊杏仁豆腐……”


    月姑往後摘下羅隱帽,左右晃動碎發,鴉鬢高髻,兩眸如星,笑道:“早說是女人。”


    芸芸不語,耳尖卻透紅,綠腰諄諄善導:“你既然想做狀元,她這樣灑脫的舉手投足,憑什麽不能是女子?”


    月姑耳聞遠處有人唿喚“芸芸”,溫聲逐客道:“誰家孩子?媽媽該叫啦。”


    芸芸眼珠滴溜溜直轉,東望西望,看見親娘身影,於是手捧半塊金餅,三步兩迴頭地走了。


    “方才你躲誰,莫非冤家路窄?”


    綠腰叉腰扇風,粲然揮臂,與半條街外的芸芸母女禮別。


    月姑淡聲道:“有個道士略微眼熟,我一見他,身子就自己躲了開去,似乎是百多年前的舊人。不過,人誰能活一百歲?星夜趕路,想是犯了癔病,徒然漫遊而已。要不是胖娃娃大哭,我險些便與你背道而去。”


    “啊?”綠腰猛迴過頭,小心地措辭,“癔病又犯了?”


    “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時辰一到,諸事皆空。”


    綠腰如臨大敵,解下頭繩,抄起月姑左手,分別綁附在二人手腕。她嘴裏念念有詞:“你可不能走,你走了,誰教我識字還不嫌我笨?”


    月姑一動不動地打量對方,任由綠腰綁線,見其果然上鉤,輕笑一下,似乎覺得有趣。她解圍道:“我騙你的,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時辰還早。”


    她蓋上羅隱帽,動了動左手腕,紅繩繃直,仿佛牢不可破。


    月姑牽走緊張兮兮的綠腰,淡淡道:“走吧,盤纏已足,別誤了神君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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