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眼一眨,雅骨吞唾道:“阿拉丁擦了那把油燈,誰料從燈嘴裏湧出一股紫騰騰的霧氣。紫霧幻化人形,變成一尊魔神。阿拉丁驚慌失措,魔神卻說……”


    “說什麽?”


    龐蒲勒懷中抱貓,仰躺織毯,合眼枕在她腿上,手邊正有一把寶石油燈。玫瑰油的氣味不可名狀,宮殿四下馥極。


    烏雲貓歪頭,綠葡萄又是一眨。


    她與這貓兒麵麵相窺,許久道:“天上地下,無所不能,我可令你夢想成真。不過,隻許三個。”


    龐蒲勒嗤道:“隻有三個,也算無所不能?”


    他手撫貓背,烏雲貓愜意地眯眼,兩盞綠光熄滅。雅骨道:“國王陛下,你會許什麽願?”


    龐蒲勒道:“財寶,女人,至高無上。”


    雅骨自嘲:“女人與一切有關,唯獨與她自己無關。”


    龐蒲勒笑道:“而男人,隻與權力有關。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能免俗?”


    他懶洋洋地側過身,麵朝雅骨問:“魚兒上鉤了麽?”


    衣動香湧,玫瑰油如息撲麵。雅骨目波含煙,大膽道:“你將如何待他?”


    龐蒲勒瞟她一眼,正中下懷,勾了雅骨的鼻梁,凝視她道:“隻要你拿出這副神情,鬼也能上鉤。”


    他舉起手邊的寶石油燈,遞給雅骨,示意她擦拭燈身。雅骨接過油燈,如秉千鈞,沒擦得兩下,燈嘴便有霧氣氤氳逸出。


    她攥緊把手,似抱汪洋稻草。


    貓兒眼驀地睜開,瞳色浮淺,嘴邊咧牙,直勾勾地盯住玫瑰美人。


    “第一個願望,我要那把漢刀。”


    紫霧昏昏漫漫,彌蓋暗室,龐蒲勒渾然不覺,眼前一汪鏡花水月。


    “第二個願望,我要你一輩子降伏於我。”


    拭燈手顫抖,燈身愈發光亮,燈嘴處噴薄不休。烏雲貓瞳仁變大,很快漲滿眼眶。碧目潑墨,黑毛蓬起,通體別無一點雜色。


    “第三個願望……”


    沒等龐蒲勒發話,雅骨心亂如麻,搶先道:“我要解脫!”


    至高無上之願破滅,波斯大胡子如夢初醒,伸手掐她脖子,吼道:“我殺了你!”


    雅骨兔子蹬鷹,男人的腦袋悶聲砸落織毯,她扭頭就跑。


    龐蒲勒試圖抓撈女人纖細的腳腕,也給她踩了一腳。雅骨麵無血色,赤腳在無盡長廊奔逃,懷裏神燈上下顛簸,猶如她裸露的心髒。


    燈嘴噴江吐海,紫霧淹沒了腰肢,身後野獸怒不可遏地嘶叫窮追。大門橫亙盡頭,飛魚難停,雅骨砰的一聲撞上黃金巨門。


    “芝麻開門……貓兒開門……快開門,去哪兒都好……”


    她淚眼模糊,嘭嘭的叩拉獅口銜環,急叫道:“獅子頭開門!”


    她心知徐覆羅就在門後,陌路相逢如何,痛無良媒又如何。他的山魯佐德奔逃而來,隻因不願說謊,即將給人殺死。


    雅骨一手一個血印,陡聞背後黑貓咆哮。她絕望迴頭,烏雲貓一躍而起,眼如燃炭,直朝自己撲咬而來。野獸腳步聲沉重逼近,雅骨兩腿一軟,嗚咽閉眼。


    “咄!”


    就在這時,一切霧氣蕩然幻化人形。


    魔神頭頂天,腳踏地,大光明身,聲勢巍峨難撼,低喝著扛下衝撞的野獸。徐覆羅力如猛牛,揮振右臂。龐蒲勒痛吃一拳,仰天摔跌出去。


    玫瑰長廊煙塵彌散。


    ……


    ……


    “得救了?”


    她怯然啟睫,正撞進一雙貓兒眼裏。狡猾,熾熱,光彩照人。翡翠燒幹了是火種,瞳仁如漆,黑黝黝的溫暖。


    謝皎見她醒了,叉腰後仰,居高臨下道:“你是走火入魔了,還是被精怪奪舍投胎?”


    雅骨不吭聲,反手拭得滿臉淚痕。她四望無人,還在喬屋,不由神誌迷惘。


    謝皎拖過一隻圓墩子,陪坐榻前,又給她彈個栗爆,悠然道:“不記得了?你問過我的,原樣奉還。”


    一彈破障,雅骨左拂右擦,掙紮兩臂坐起身子。


    她嗓子啞痛,問道:“幾時了?”


    謝皎觀摩半晌,隨口道:“入夜三刻,一水兒都在醒酒。男人真奇怪,甭管天大的仇怨,隻要喝了酒就能忘幹淨,也不知是自欺欺人還是當真大度?喂,你老板和窮蛇聚在甲板相談甚歡,怕不是要命你前去媚惑他?”


    雅骨冷著臉,謝皎笑道:“也罷,明早到瓜洲鎮,入江前最後一泊。人各有命,我明白你有難言之隱,卻也沒本事送佛送到西了。”


    她取出一盒馬油膏,朝雅骨示意後,擱放在案頭,“多謝你高抬貴手。”


    兩人心知肚明,皆以為將徐覆羅蒙在鼓裏。不同之處在於,謝皎心道對方誆誰都行,但雅骨非他不可。


    謝皎睇向胡姬脖頸的青紫淤痕,歎道:“我來得巧,否則你早將自己掐死了。尋死無益,不如想條活路。”


    雅骨一把拉住她的手,惶然哀求:“救救我,我願為奴奉你。”


    謝皎緩慢地撥掉這支藕臂,吞個酒嗝,生疏道:“我不扶阿鬥,更不要奴婢。”


    她兀自起身,“事到如今,你還沒明白什麽才叫活路。再想一夜,好生想。想不明白,誰救你都無用。”


    雅骨直盯謝皎離去的背影,喜怒哀樂一時盡皆落空,心中恨極了貓兒眼。


    胡姬赤足下地,拉開門板,腦袋木然發慌,手腳提人往前走。


    走廊靜悄悄,燈暗如敷厚雪。


    喬屋攏共四間房舍,這幾日仇大將占得一戶,鄭子虛便閉門不邁,隻留陶秀才與龐蒲勒進出。徐覆羅無處可住,自又搬迴謝皎那扇門內。


    她輕輕推開房門,果不其然,徐覆羅吃了酒。他麵色潮紅,縮手縮腳,埋首在枕褥間吐酒泡。


    雅骨莞爾,解開如瀑紅發,一步一落衫。


    她見自己簌簌雪化,便將簪絨鳥踩在腳下,一蹬上榻,捧起徐覆羅的臉冷笑道:“泰阿沒,泰阿沒,你睜眼聽,我可口口聲聲說愛你呢。”


    門板緩緩掩合如初,仿佛鐵鑄,從沒開過。


    “一起死吧。”


    她想。


    ……


    ……


    謝皎臉頰微酡,神智仍清醒,迴返甲板吹夜風,龐蒲勒已不見蹤影。


    自打船上水手分為兩撥人馬,行走處事便頗受製約。譬如二樓涼棚,早叫窮蛇手下少年占了去。


    她沒法登樓,走地雞一般來迴轉悠兩圈,背靠桅杆坐下。謝皎斜眼一瞧,劃子沒瞧見,喬屋窄縫裏竟藏個半大小子。


    蝦皮撓癢似的撲騰,胳臂擰不過大腿,被她蹬牆一把拽出頭,陡見星夜之下。


    “是你啊!”謝皎一拍腦袋。


    少年麵如土色,瑟瑟抱頭。她剛掏出一塊晶瑩剔透的膠牙糖,奇怪道:“抖什麽,皮癢?”


    謝皎往左右尋釣竿,自言自語道:“皮癢好辦,我把你吊上魚鉤,入水蘸一蘸……”


    “不不不不癢!”蝦皮忙擺手,硬被塞得一塊糖。謝皎倚牆坐下,拍了拍右側甲板,嘟囔道:“吃人嘴短,陪我說一會話。”


    蝦皮無家無親無食,輕易不上當,怎奈揚州膠牙糖香甜好看。他舔了一口,自覺虧心,隔兩拃坐在謝皎右側。


    “有名字嗎?”


    小孩不應,她又道:“會認字嗎?”蝦皮搖頭,她哄道:“喊媽媽。”


    蝦皮倏地睜大眼,謝皎笑道:“但凡被賣去做妾,我生的孩子,也能追著你叫哥哥啦。喂,小髒臉,你跟誰一邊?”


    他慢吞吞道:“你跟誰一邊?”


    謝皎伸長脖子,掩口告密。蝦皮聽了,吃吃哈哈,竟笑出聲來。


    燈籠晃動,河上風流,船身水影支離破碎。


    二樓的涼棚中人不禁鼻中一哼,窮蛇想:“婦人小兒,裝神弄鬼!”


    “船上有條蛇,”她笑嘻嘻的,“我也是蛇,蛻皮蛇。”


    蝦皮聞到酒氣,心說莫不是耍我?謝皎見他一臉狐疑,捋出白淨左臂,驟地握拳。不消半炷香,血脈根根繃起如蛛網糾連。


    她指追順血流走的蠱蟲,意氣揚揚,向小孩逗趣:“你看,待我再登一層境界,就會化為龍脈。翻雲覆雨,無所不能。”


    蝦皮失舌,驚噫道:“龍?龍!”


    “正是在下。”


    謝皎得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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