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發僧心如鏡清,自知摹仿所限,不抵原招十成功力。


    但他獨行數月平湖沙洲,也曾穿藏大街小巷,早對照葫蘆畫瓢這件事了若指掌。


    自打端午夜半,在秀州官衙被老乞丐一壇雄黃酒嚇退了去,生迦羅便茅塞頓開:脫模不能囫圇吞棗,否則連破綻也一並移刻入骨,實屬得不償失。


    既已你死我活,又何必手下留情?


    他誤以收掌為破綻,卻遠遠低估了大慈悲心坐破石床的深厚功底。


    “哼,沐猴而冠。”


    釋正覺左一招石人撫掌,右一招大聖拈香。生迦羅步澀,雙拳難敵四手,功不抵招,力漸支絀。


    祝彗風乘隙一拳勾中他的鼻子,赤發僧摔過頭去,口鼻流血。


    三五名殘存的護院一擁而上,先製服對方雙臂,後將數隻木梃交叉,死死壓住他的脖頸,狠踢一下腿彎,使人狼狽跪伏在地。


    生迦羅咯笑不止,露出一口紅白相間的好牙,血注從鼻中漏下。


    他雙臂一震,冷哼著脫出桎梏,從嘴裏吐出幾塊嘎巴響的“碎骨”,接納手心,從容擲落一旁。護院你望我,我望你,麵麵相覷,隻道他還忌憚館主,複以木梃環頸間。


    生迦羅就地打坐,揩一把口鼻,闔目寂然。


    徐覆羅沒舒一口氣,又退遠幾步,心下咋舌:“這副舉止神態,哪還有活人樣兒?”


    謝皎一直觀量,但見番僧腮角登時窄了一圈,妥帖大半,樣貌不及三十,隻怕喬裝尚未盡卸。


    碎骨非牙,而是他咬在嘴裏的泥托子,她轉念一想,頓覺稀奇。


    謝皎同樣精通改形換貌之道,若有所需,會使黃槐水洗臉,塗得麵黃肌瘦,卻沒想過添減骨頭。蛇蠍性靈,今番大受啟發,忍不住暗暗為之叫妙。


    “千手本作一手用,千眼不過一眼觀。”


    釋正覺長歎,招式使罷,手中如擎空缽。


    祝彗風便知此乃千手大悲掌的破障法門,大千萬化歸一。


    他見佛弟子迷途濫殺,心感無限悲涼,唱句佛號,勸道:“你隨我去雷峰塔吧。”


    祝彗風一挑眉,冷聲道:“禪師為芥舟來,原是客人,我可不曾容你插手本館是非!”


    謝皎忙湊前三步,她解繩收刀,一股腦兒倒出小算盤,搓手探問:“兩位,兩位……這樣,我白挨一頓打,總得叫我挨得明白。在下要拷問他,兩位能否先容我一個方便?”


    ……


    ……


    生迦羅呸吐一口血唾,眉眼猶未饜足,反先開口道:“喂,看你打扮,不像富貴人。告訴我,去哪搶的瑞龍腦,是人肚子裏,還是腦子裏?”


    釋正覺就在一旁,他偏要用釋正覺的聲音說話。


    禪師喝道:“斷舌求活,披枷帶鎖!”


    赤發僧嗤笑,麵帶少年狂蕩,換了女聲,歎道:“累了,不打了,沒想這樣難纏。”


    這聲音清澈寡淡,非是在場的任何一人,祝彗風怒道:“禪師聽見了,他還在別處殘害人命,不殺有違天理!”


    生迦羅好言好氣:“這是大理的聲音,蒼山洱海,圓月彎刀,我很喜歡,所以大開殺戒,可是給這女人逃了。我得記住她的喉嚨,一字一音,記得分毫不差。下次見了麵,才好歡喜相認。”


    釋正覺搖頭憾惋:“無舌不落文字禪,嘔破了心府,茫茫不識知音,竟淪落為波旬腹裏毒蟲。”


    “聒噪。”生迦羅煩悶。


    乍聽番僧此言,謝皎一愣,驟見端倪,心中疑竇頗生,隻如一桶涼水澆頭。


    瑞龍腦出自龐蒲勒之手,他無端相贈異寶,到底是何企圖?再者,波斯客商常與鄭子虛形影不離,今夜大鬧,偏沒見鄭子虛。目下離卯時三刻不遠,難道他已獨自上船?


    為昭示主人身份,祝彗風斷然應允:“問完就宰,快問!”


    “是。”


    謝皎很幹脆,轉朝赤發僧正色道:“你看著我。”


    他甚口渴,往角落四睃,盯隨一隻經逢正前的肖翹飛蟲。生迦羅使爪一勾,握碎在掌心,翅葉渣落,仿佛置身事外。


    “五月初五的雄黃酒,好喝嗎?”


    生迦羅先是耳動,隨即正首,一頭赤發衝她,笑澹澹道:“被寄生的血肉之軀,好受嗎?”


    謝皎手臂下移,按上刀柄,兩人針鋒相對。


    生迦羅出身吐蕃諸部,早幾個月前,行經滇黔山寨,早睹蠱蟲咒術的厲害。他險些中了咬,故有井繩之防。


    謝皎姑且以所獲諜報一試,不意他眼力毒辣,扳個平手,各捉對方七寸,誰也沒占絕對上風。


    徐覆羅疑雲滿腹,搔了搔鬢角,祝彗風戒備道:“你與他打什麽啞謎,莫非是舊相識?”


    “祝彗風!”生迦羅胡攪蠻纏,“趙別盈人呢?”


    謝皎與徐覆羅兩相對視,皆見豁然之色。


    釋正覺不解個中緣由,張口欲言,祝彗風立刻勸阻:“禪師噤聲,此人意圖殺我,糾纏不休,對芥舟有百害無一利。”


    ……


    ……


    生迦羅沒得逞,複誘騙謝皎,噓嗬道:“你對我這樣上心,莫非在追蹤我?”


    他大喜,耙了耙赤發,兩手扶鬢往腦後一順,衝她招了招手。


    生迦羅殷切如稚子,“喉嚨害得我好疼,你走近些,我把它剝給你瞧。走到我麵前,心也能剝給你,活生生的,會跳!”


    謝皎眉頭擰鎖,心道:“趙別盈倘真是羸弱書生,正麵遭遇這種瘋子,除了掘地三尺自埋之外,直可謂難逃生天。”


    她涉案未久,尚不清楚應奉局耳目何在,狂僧又是否有所接應。謝皎沉吟一番,正要旁敲側擊,陡聞徐覆羅驚叫:“雅骨,外麵危險,別走!”


    眼角餘光稍分,猶不知身垂虎口。


    就在這時,赤發僧騰地彈起,渾身木梃炸散。他一個箭步,猱身而上,張口就去叼謝皎的喉嚨。隻怕吃得晚了,不能生撕下一塊肉來。


    咫尺之近,謝皎橫臂當頭,生迦羅一口咬上她右胳膊,兩人登時滾成一團。


    她平素綁有軟革,用以隱藏袖刺鋼針之物,昨夜上岸不敷補備,今朝便被生迦羅利齒刺穿。


    徐覆羅大悔不已,左右打轉,慌得束手無策。可他分明望見雅骨的身影一閃而過,不由痛捶胸口三大拳。


    潮鬼刀難拔,身上壓伏巨虎,謝皎硬撐著角力,滿肚子的髒話要噴。


    釋正覺一掌襲來,生迦羅當即舉她為盾,拎雞仔兒一般,橫東擋西,邪得要死要活。


    謝皎折腿前頂,試圖以膝蓋撞他喉嚨,舍得一塊肉,碎他滿口牙。卻因視野受阻,幾迴飛膝落空,皆被生迦羅錯開,這才在磕碰中痛唿出聲。


    釋正覺掌勢頓滯,不忍誤傷,往旁一斜,廊柱受擊嘭的悶響。


    祝彗風自唾大意,早該先挑斷番僧的手筋腳筋。此時出招,再無顧忌。


    謝皎後背正挨了一鞭,一氣之下,筋力暴漲,雙腿纏登對方胸腹。三兩下轉挪,人騎上生迦羅肩膀,提臂夾勒他的脖頸。


    她右肘撕痛,梨拳生風,要搗生迦羅太陽穴。他終於鬆口,向前紮個猛子,直將謝皎甩落老遠。


    “上味醍醐!”


    生迦羅氣喘籲籲,撚拭口角血跡。他咕咚一咽,喉管熱流如燒,又痛又快意,四肢沛的一燃。狂僧滿是訝異,盯死了謝皎,奇興昭然若揭。


    ……


    ……


    “謝三,你的行李!”


    徐覆羅焦腸生火,盯了半晌風,終於派上用場,呲牙咧嘴地擠出一句話。


    謝皎踉蹌起身,順他所指望向門外。鄭子虛枕戈待旦,趁機摸進神秀閣,撿個好漏,背了她的包袱。目下時分,人正鬼鬼祟祟,在十數丈遠的荷塘石橋處潛行。


    “包袱裏多少錢?”


    “全部。”


    徐覆羅心底一沉。


    謝皎左右為難,幹跺一下腳,無奈之際,舍一取一。最終,她頭也沒迴,不管不顧地拔足飛奔,閃身衝進了未明的天光。


    赤發僧陰笑要逃,意欲將她捉迴掌中。


    徐覆羅走也不甘心,非得出口惡氣,忽然靈光一閃。他氣沉丹田,吼道:“趙別盈死了!”


    平地炸驚雷,三人本在纏鬥,聞言俱向後一躍,齊刷刷瞪視於他。


    徐覆羅咯噔吞唾,心說怪也。他稍退半步,立即指著生迦羅潑狗血,斬釘截鐵道:“他殺朝廷命官,我親眼所見。賊喊捉賊,還敢扯謊,叫你平生爛舌頭,說不出人話真心意!”


    “芥舟死了?”


    釋正覺大詫,祝彗風駭了一跳。


    生迦羅難得愣神,他蛇眼生疑,四顧茫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祝彗風厲喝,一鞭將他纏成蠶蛹,又極快地拈起一片碎瓷,勢要斷筋拷問。


    徐覆羅趁機奪路而逃,躍出門外,晨光微淡。眼見謝皎一口氣奔至八角涼亭,而更遠處,鄭子虛後腳剛逃出拱門。


    他不由跺了跺足,拍翅疾追,上橋沒幾步,悶頭撞跌一跤。


    霍官人形色慌張,撲跪在地,一股腦兒將散落的金銀財寶攬迴懷裏。


    “你哪來的錢?”徐覆羅眼尖,手捂酸鼻,甕聲甕氣,臉都皺到了一處。


    包袱皮隱約眼熟,金絲封邊,霍官人愈發急惱。他記恨在心,席間先下手,拿了鄭子虛的行李,本想飯畢就溜,誰料子時後封館。天蒙蒙灰亮,樓下打得不可開交,鄭子虛苦不能搜館,這又偷了謝皎的包袱。


    “醜八怪,要你多嘴!”


    霍官人趁他不備,兜頭潑撒一把鹽粒,腥臭撲麵,劈啪如豆雨。


    徐覆羅閉目閃躲,再睜眼時,對方逃之夭夭。


    他皺鼻一啐,也不計較醜八怪的謬稱,幾個鷂子起落,直接翻過了荷塘圍牆。方出六一館,便聞東南方傳來當當的擊打聲,數十裏清脆不絕,喊朝陽破寐。


    ……


    ……


    半條街外,謝皎緊追不舍,鄭子虛嘿哈直喘。


    運河閘官反複擊打金鉦,揚州城悠悠轉醒,水道粼粼如龍。翠光罩煙塵,橋頭岸邊,市井小民挑擔叫賣炊餅。


    徐覆羅飛簷走壁,一路俯瞰道路,四望皆通。


    前方吱呀張窗,飄出一襲輕薄紗衫。


    他矮頭鑽過,展臂一抓,丟還給窗內隻著粉花肚兜的小娘子,獲罵“登徒子”。徐覆羅嘿嘿一笑,溜之大吉。


    謝皎轉了向,徐覆羅猛地躍起,落上對街房瓦。他才奔幾步,便見她身後也尾隨兩人。


    一人好似黑臉包公托生,另一名少年短促吹哨,大公雞憑欄而走,一哨驚飛。


    再拐過數條街,三三兩兩又奔出幾個漢子,越引越多,將近河道已有七八人。打扮如昨,俱是修船的料匠。


    徐覆羅大步飄飛,搶到刺麵人之前,佯不知有他,隻管使些花哨功夫。


    窮蛇分神,謝皎拐入岔路口。徐覆羅一喜,翻個筋鬥,將人引去了與她方向相反的小巷。


    鄭子虛形容憔悴,遠遠望見陶秀才在船頭揮手,幾乎泫然泣下。他迴頭催道:“謝教頭,再快些,包袱我拿著呢!”


    謝皎道:“我謝謝你?”


    “不謝,不謝!”他大喊。


    陶秀才急迎下船,鄭子虛踩得碼頭咚咚作響,渾身張牙舞爪,被秀才雙手一托拋上甲板。秀才徹夜沒合眼,想盡辦法,終於在天明之前,將物貨盡數移上頭船,連波斯客商的駱駝也沒落下。


    謝皎如影而至,踏船後一把奪迴包袱,心裏石頭落地,記他一個大嘴巴。


    少頃,徐覆羅健步如飛,一躍登船,左右手各舉一隻薄餅。


    他幹喘之後,長歎大嚼,遞過另一隻。謝皎心在六一館,不接不拿,嫌彼此手髒。他索性堵她口中,噴息道:“梅花糕!”


    餅裏包藏梅花糕,謝皎嗚嗚發惱,嚐出青紅絲,裹有赤豆小元子,三兩口咬著吃了。


    這時船身一晃,陶秀才起錨行舟,頭船孤零零破水。


    後二十九艘綱船一概停泊不動,水手們倦臥軟懷,及至午時酒醒。再沿水尋來,便可直接由守株待兔的熊錄事接管。


    幽人臨窗,雅骨從喬屋探出頭,笑吟吟朝他們招手。


    徐覆羅心裏石頭也落地,衝她揮手大笑。瓜洲之別近在眼前,無緣情愫,他決定一別兩寬。正笑著,驀地裏撞見窗後的龐蒲勒似笑非笑。徐覆羅心頭打了個突,忽覺今早莫名其妙。


    “噗。”駱駝嚼草,甩動嘴唇,低沉地打唿嚕。


    謝皎巴望道:“還有沒有了?”


    “順手牽羊,借口糧,天上又不掉餡餅,哪還再有。”徐覆羅舔手指,嘖嘖有聲。


    梅花糕小本生意,不義之食受之有愧。謝皎加緊幾口,吃個一幹二淨,捂耳自辯:“聽不見。”


    諸人相問饑渴,鄭子虛使喚陶秀才做朝食。昨夜麾下人馬便補足了酒糧,秀才看蝦皮可憐,悄自帶上頭船,合下正守廚間爐火。少年抬首一望,船往前駛,金鉦咄咄。清陽透明薄亮,風裏依稀早桂傳香。


    “砰!”


    船身猛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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