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鉤,一撇,是刀。


    天地間盡是“刀”字。


    謝皎盤雙膝,靜踞水麵,一手支頤仰望甚久。


    “刀”字濃墨淋漓,高低錯落,大有孔雀明王吞佛之姿,小若芥子蚊蠅呢喃之微。漫天遍水野,將她封在宇宙中心,寸步動彈不得。


    她伸出食指,不厭其繁,一遍遍照迥異的帖譜比劃。楷書正,隸書穩,行書放縱,草書張狂。秦牘睡地虎之紋,篆如兩齒釘耙,楚帛形似半月……


    溯至契文,僅為流水而已。


    謝皎頓指,心一動,“刀”從指縫間流走。


    心一動,風也動。


    字林錚鈴作響,鉤旋撇轉,亂刀漸欲迷人眼,無數投影變幻。


    虛實交錯之際,“人”影頂天立地,風一般穿身而過。她抬頭去看,懸頂的正是大明王之“刀”。


    “刀”背過來是“人”,“人”背過來是“刀”。


    念頭一變,形隨神換,滿天“刀”字刹那盡化為“人”。


    她心神一震,驚覺並無二致,呢喃道:“刀化為人,人化為刀?”


    刀影為人,人影為刀。


    謝皎端坐在人影刀光下,稚子初生,不知生而白首。風刃加身,皮下血痕交錯,須臾漉赤了白衣。她耳聞刀聲,不禁陷入苦思:“刀在磨鋒,誰在磨刀?”


    發梢垂水,鏡麵叮的一晃,所有刀霍然朝她砍來。


    謝皎尚自苦思,置之不理,一柄刀將落鼻前,她頓悟道:“是我!”


    間不容發時,濃字如湯沃雪,“刀”斷“人”亡,摧壓之勢頓破。八百萬字如八百萬神,盡化一滴墨,悠悠墜止於眼前。


    謝皎好奇凝目,隻見烏珠內,刀與人時而一體,時而分離,互為光影鬥傷,勢要分出勝負高下。


    她側掌劈了,墨滴受擠,啵的四散為暈,絲絲縷縷,旋踵又聚攏,蛇溢一般纏蓋右手。


    白發稚子靈光一動,心道:“原來是我右手銼骨磨刀,好右手!”


    墨氣吸得人味,鬥然淩千尺漲萬仞,生化為刀,蕩然橫掃,帶著她的右手,將天水一劈兩半。


    雲清波平後,否泰煥然一新。待這輪氣勢消去,手中現形的,分明是那把潮鬼刀。


    夔龍文,赤蛇色,清如水,聲如冰。


    謝皎攙膝起身,橫托著刀,試要單手揮個一招半式,孰料力不能持,重刀砰然直立落水。


    她不放手,被力道一帶,咚的單膝下跪,仿佛是人用刀下刺,心裏卻明白,這是刀在墜人。


    刀尖觸水,鏡麵嗡的一震,波動隨即從刀心處起,一圈一圈朝天涯海角播傳。


    謝皎雙手拄刀,垂頭一瞥,這才驚覺一水之隔,咫尺之內,光影竟是兩個世界!


    水上人牽刀,水下一雙人。


    她訝然鬆手,赤刀緩緩沒水,與此對應的,那人直直脫出封界,由頂至肩,周身如被流火色鮫綃,視之膽攝肝灼。


    刀把入水,人足出世,是刀變了人,同樣白發紅衣。


    “你是人?”


    “我是刀。”


    ……


    ……


    謝皎起身站直,發頂隻抵到對方胸口。她左右端詳,找不出精怪痕跡,因為形貌相類,便坦然將其當作同類,心底毫無設防,問道:“你是男是女?”


    那人沉吟片晌,似是疑惑於男女之分,重申道:“我是刀,我在陰陽之上。”


    “正好,我是人。”她拊掌大快,“我的影子是你,你的影子是我。你見過‘刀’字怎樣寫麽?過來,我畫給你看。”


    謝皎就水坐下,盤正雙膝,拍了拍身旁位置。那人似懂非懂,一動不動相了她許久,依言同坐。


    二人白發如銀,紅衫似漿,並膝相陪於澄澄湛湛的無垠水上,怡然坐籌帷幄。


    一撇,一捺,是人。


    “這是我。”她挺直腰杆,拄著大拇指示意,水麵字跡淡淡暈開。


    謝皎急忙噯了一聲,隨即又反寫一遍,切切提醒道:“快看,這就是你。一人一刀,是不是互為顛倒,形影不離?”


    她眉頭一皺,托下巴說:“你還是做一把刀好了,要不然,我跟人打架,驀地裏抽出一個人。我是抓你脖子好,還是抓你腳脖子好?”


    刀正出神,看罷兩顆字,也伸出手,手掌勝她更大。它懸腕一劃,直接畫出鋒刃和柄扣,刀口朝上,如繪刀幣,是一隻完整的刀形。


    “這才是我。”


    刀糾正道:“你呱呱墜地,並不認得金文。它比契文更本真,尚未經過簡化流變,非是言語之契,而是描摹萬物本身。就像你不是‘謝皎’,更不是‘人’,當真要說,這才是你。”


    刀一筆嗬成,畫了一隻細腰葫蘆,玲瓏而舒展,須臾隨水散去。無屬無形,生滅隻在起落筆之間。


    謝皎茅塞頓開。


    “我是水啊!”


    話既出口,鏡麵霎時顛倒,如因果逆反。


    她眼前一陣天旋水轉,整個人翻沉入鏡。手也無,腳也失,骸體輕如鴻毛,再不會沉重似鐵。


    無形之物點化人身,有身之物舍棄人形。正反相合,她仰望渺茫天光,愈沉愈深了。


    那人的嗓音從水麵上甕甕傳來:“還有,我不叫‘潮鬼’。等你知道我的名字,就是我認你之時。晝夜藏於匣中,不見天日,你也來嚐一嚐悶死的滋味。”


    謝皎精神遊散,如水化於水,遠離顛倒夢想,逐漸無意識,陡然間被一雙手撈出了濕淋淋的人形。


    “世間本無我,不可無此刀。”


    她驟然睜眼。


    ……


    ……


    胡姬冷聲相對:“你是走火入魔了,還是被精怪奪舍投胎?”


    謝皎赤身裸體地冒出澡桶,涕水噴濺,大聲嗆咳不已。


    雅骨將她大張的兩臂套在木桶邊緣,謝皎自動攀穩了身,喉中熱辣辣發痛,如灌烈酒下肚。她抽一把手揩臉,眨了幾眼,才覺周身溫流湧動,酣味熟悉至極。


    “你怎麽在此!”謝皎驚叫掩懷,“徐覆羅人呢?”


    “我這便叫他來。”雅骨扭頭就走,手裏帕子噗的丟入澡桶。


    “慢著,”謝皎使拳猛一擊水,咬牙切齒,“混賬,狗膽包天!私自泡了我的香料,老娘剝他一身皮下酒!”


    黑沉香化在浴水裏,似乳湯一般,溫潤雪粉。湯下荷包如瓊,腰腹細軟,兩腿蜷曲桶底。


    雅骨頓足,拉直了方才推開的三折屏,此屏素日隔開兩床,聊以避嫌。她重迴澡桶前,抄起帕子,繼續幫人揩背。


    謝皎冷不防一個激靈,挪去那頭,說道:“甚不雅,不勞多手。”


    “你再有能耐,還能三頭六臂,背後長手不成?”雅骨反笑。


    “石頭泡爛,我也不是那沒羞沒臊的人。”謝皎最信激將,一下子就屬了河魨,“不送!”


    雅骨默然不語,許久道:“我一死,世界就幹淨了,是不是這樣?”


    謝皎掬一把乳湯,從頭頂澆下,浸透烏油油的長發,避而不答,也沒正眼瞧她,隻道:“你會鳧水麽?”


    雅骨搖頭,開口道:“我準備投河。”


    “是個好辦法,可惜運河太淺,你要綁石頭才能溺斃。”


    水上行舟不便,難得如此痛快澡身,謝皎知好歹,自是感激。她後背貼桶,沿壁下滑,屈膝抱住雙腿,乳湯上升淹沒鵝頸,淺托下頦。


    雅骨取了瓢,舀溫水,澆透謝皎腦勺,果然沒忍住道:“你不勸我?”


    “生死有命,與我何幹。”


    謝皎不再拒絕,筋酸骨軟,任由雅骨梳理她的藻發。


    雅骨悶悶道:“你沒有心肝。”


    “剜心掏肺給你看?”她呱呱拍打胸口,“我不去挖別人的心,就算我有好生之德了。”


    “用那把刀?”


    雅骨眸珠一轉,複道:“它叫何名?”


    ……


    ……


    言至此,謝皎終於扭過肩,一目不眨地望著她,義正詞嚴道:“休打它的主意,這把刀獨我鎮得住。旁人拿到手,自引禍端,隻討個得不償失。”


    “刀主兇霸霸的,誰又敢打它主意呢,”雅骨點到即止,“你光鎮得住刀,可又懂它幾分幾兩?”


    “我不必懂,會用足矣。”


    謝皎拱起腰,伸出兩臂捋了長發,在頭頂纏個歪髻,理所當然道:“煩手,遞個香胰子。”


    雅骨遞來香胰子,多言無益,自去屏外替她找衣裳。謝皎手握皂團,潑了湯水,脖頸、腋下、前胸、後背,細細滑過一遍,矮身一埋,盡數入水濯去。


    皂團不知揉進何種香料,嗅之凜若鬆雪。


    謝皎一身鬆雪味,老神在在,半闔雙目,手指不安分,總在水上劃弄“刀”字,依稀迴想夢裏乾坤。待“刀”字消退,乍見滿桶嫩粉香湯,腦中嘣的弦斷,恨不能抱桶一飲而盡。


    “舒筋活血,使人絕色,返老還童……做夢!不行,人生有緣才相聚,氣死我了誰得意?我不生氣,要活到一百歲……”


    黑沉香泡澡,聞所未聞,神仙才耗得起。


    她心裏滴血,不願見於人前,強自鼓氣,口中念念有詞。水半溫時跨出浴桶,謝皎裹了薄衫,再不看仙湯一眼。


    香鴨烘透衣裳,雅骨抱香衣轉身,正逢謝皎出浴,紅眉一揚,繼而目露賞色。


    “這是什麽巧件兒?”謝皎新奇道,“叫人一看就喜歡,不願生氣。”


    “口脂,你且一試。”


    謝皎聞言,撥開螺鈿蓋子,她塗染半指,薄敷一層口唇,對照著銅鏡,抿出幾分天真快活。不待雅骨發話,謝皎又打開一盒麵藥,搽一臉膩潤,閉眼揚臉兒道:“好不好看?”


    清水出芙蓉,雅骨見她玩得不亦樂乎,再呈利汗紅粉,朝前捎了捎。


    謝皎興致盎然,接過利汗紅粉,此刻忽然間變臉,“大意,被你收買了。”


    雅骨莞爾,謝皎道:“算了,韶華正好,不塗白不塗。”


    “不叫他來看一眼?”


    “誰,你講徐覆羅麽?”


    雅骨微微點頭,如風拂柳,意欲探明他二人關係深淺,有無男女之情。


    “他懂什麽妍媸,”謝皎鄙薄道,“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連香臭也不知。”


    利汗紅粉撲了麵,沒等看清美醜,謝皎先打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她兩目半眯,一時激了眼,伸手亂抓,一把抓住冷冰冰的鏡奩,抬蓋一掀,對眼一瞧,臉都氣酸了。


    原來那鏡中決無西施,隻有個妖精。好好一張臉,照得麵目如盆,血口如淵,東施見了笑斷腸。


    謝皎揚手便要摔鏡子,雅骨笑不能勝,一把奪下,勸解道:“是我的鏡子,你拿錯了。”


    謝皎冷哼一聲,走近床榻,抬枕抄刀入手。她轉身坐在榻沿,平刀橫膝,朝雅骨招唿道:“過來,你對它無比好奇,今天叫你看個夠,你我就算兩清了。”


    雅骨登時神色一振,她早有此意,自知神兵機緣不在我,憾不能一探究竟。現如今主人發話,哪有退拒之理。


    ……


    ……


    刀主人持柄抽刀,砉的一聲,一截雪光摧目而出,刀意甚是湛然。


    雅骨正試探著挪前半腳,耳旁頓時響起一陣蜂鳴,嗡嗡鼓噪不休。


    她四下一望,腳尖頓滯,隻見艙內隱有刀氣流轉,雜然碰撞木壁,留下星星點點的擦痕,似遭焰尖冰鋒所傷。但謝皎仿佛一無所覺,隻顧著拿塊白帕,極細致地為刀澡身。


    上迴分明如常,短短數日,刀不出鞘,濫傷物命便猶此般無忌。


    雅骨心頭一凜,她止步再問:“刀裏乾坤,你現下識得了幾分?刀不出鞘時,可有怪夢纏身?”


    謝皎懵懵然抬頭,迷夢為其所喚,因無從答起,很有一種被人試探的惱怒。她捏帕子冷笑道:“既已摸透裏外,還想貪伺我腦內麽?不勞掛心,你便問了,我獨不肯與你說。”


    雅骨急欲辯解,卻聞艙外咚咚叩門聲,徐覆羅嚷道:“雅骨姊姊,她醒了也未?鄭大哥請吃晡食,說是安神宴,三刻時辰開席,要早行準備!”


    “醒啦,不耽誤,”雅骨揚聲,折身撤掉屏風,“請入內收拾澡桶。”


    謝皎刷的迴刀,藏放在枕下。她嘩的一下披衣上身,束緊三指寬的革帶,俄而傾腰,扯臂兒一勾,另尋一雙軟履套腳,低聲道:“我行走江湖,肉眼看穿人皮,比你那照妖鏡更厲害。他親娘早逝,為人一派天真,你有心肝,莫欺他一片真意。”


    “一生完滿,”雅骨後背對她,緩緩道,“這句話,我不曾騙他。”


    艙門吱一聲開啟,二人同時望向門外。徐覆羅探進上半身,當即打個噴嚏,捂了口鼻,嫌道:“嗬,妖精窩!我今晚不住這間,留你好生睡一夜。”


    他站在門首,扒著門沿,眉開眼笑,見牙不見眼,張嘴就道:“噯謝三,你怎麽往臉上塗個猴屁股?這桶香湯泡得可發汗麽,多虧有我腦袋靈活,要不然你早就……”


    舊恨未消,謝皎鞋沒穿上,飛起一腳。


    徐覆羅迎頭便是鞋底,如願以償,在心上人麵前,出了第二迴醜。


    ……


    ……


    “宣和二年,七月十七。風雨甚劇,兩人落水。八足,榮四。”


    陶秀才頓筆,撕掉這一頁重寫,這迴沒寫“八足”“榮四”。


    他心裏尋思,所剩不積一月,中秋必能迴家吃一口酥飴餅。小廝前來傳喚,他匆匆記完水誌,掩卷去甲板,黑雲如罩聚積,高郵軍地界路途過半。


    “大桅,”他懸心吊膽,“什麽差事叫我?”


    沿程水淺,多賴雨沛連天,陂湖飽灌運河水網,三十船綱隊自是一路暢行。


    眼下航到了新開湖,雷停雨霽,秋水多風濤。時近薄暮,眼前黑雲萬鈞壓頂,鄭子虛心事沉沉,半揖道:“二弟。”


    陶秀才一怔,蝦腰道:“這……這如何談起,小的萬不敢當!”


    “不動你,別怕。”鄭子虛拍他肩頭,“前些日在仇老牛船上,為兄礙於情麵,抽了二弟一掌,切莫掛懷於心。你捫心自問,兄弟之間何來隔夜仇?上岸後,哥哥做主,我替你脫賤籍,也叫二老榮光一迴,你請了家眷,全遷進杭州城。”


    陶秀才後退跪地,長長拜伏磕頭,“多謝鄭轉運大恩大德,小弟肝腦塗地難以為報!”


    鄭子虛見他如願上鉤,嗬嗬一笑,扶起陶秀才,“自家人,卻說兩家話。舍侄趕逢開蒙,你替我看緊了上上下下,送他入州學讀書,也不是何等難事嘛。兒子進州學,老子進太學,佳話成雙,妙極。”


    “小弟肝腦塗地,在所不惜!”陶秀才激喜難掩。


    鄭子虛收笑,他勸不動仇牛,混戰之中為其誤傷,麵皮破了相,傷口一扯就嘶嘶發疼。


    “官家生意,豈容那幫青麵鬼放肆?”


    他麵有不忿,正色道:“我這船上有五千貫錢,不能羊入虎口,我自知你殺不掉蛇頭,你且留神,篩幾名心腹。一到揚州領所,便趁夜黑時,將剩餘的二十九艘船下放發運司,水手盡數歸編轉般倉。隻留這艘大船,心腹掌舵,過瓜洲,渡江左,獨咱們去往杭州。”


    陶秀才遲疑道:“仇大將和霍官人,這兩位押綱官也作此盤算麽?”


    “水網縱橫,撐死膽大的,你管旁人生計呢?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為兄早想跟他們拆夥,另謀市舶司高就。”


    “這……大哥押綱的磨勘考狀,不礙事麽?”


    “丟綱要賠,綱既運到了,丟船又與我何幹,誰能擔保不是水賊所擄?何況是我正經將船送還發運司!水麵巡檢來查,自有當朝童大璫為我撐腰,到了杭州城,我有我的周轉。”


    陶秀才最多操過剖魚刀,鄭子虛量才錄用,未敢托大,便隻詐其做這火中取栗的勾當。


    秀才抱拳,鄭重其事道:“大哥放心,小弟行事管取安好,全家老小隻仰賴大哥恩典,盡望大哥照拂。”


    ……


    ……


    胡商出艙,鄭子虛擺手,示意可去。陶秀才退下轉過舷首,正逢末船來訪。


    每逢壓下鬧亂,對生事者行決之後,仇大將必定遣人白訛傷藥。


    小蝦皮登了船,陶秀才無暇他顧,隨便叫住一名篙工。綱隊上下飽嚐莽夫兇暴的苦頭,待蝦皮也沒好臉色。


    走不幾步,艙門咣當撞開,跌出一個長條條的漢子。蝦皮躲閃不及,被壓扁在地。


    徐覆羅鯉魚打挺翻起身,手中握著女子細履,砰的砸迴屋內,喝道:“你欺人太甚,真當我逆來順受!”


    雅骨提裙勸架,赫見蝦皮委頓其後,似是折了手腳,驚唿:“傷著不曾?”


    蝦皮一愣,複搖頭,徐覆羅見狀賠禮告歉。二人把孩子引去艙門,篙工樂得輕鬆,自去不提。雅骨將稚子衣袖捋到手肘高,兩眼沛然一酸,徐覆羅張口結舌,說道:“你轉過身,我瞧瞧後背。”


    那小孩縮手要走,雅骨輕拽挽留,蝦皮躲去她懷裏。徐覆羅隻得訕訕撓頭。揭了麻衣,背上無傷不有,新舊交雜,青紫頓錯駭人可怖。


    徐覆羅哎喲一叫,鑽進艙門內,央道:“謝三,快做個好人。紅花油,馬油膏,隨便讓瓶給我。我若有孩子,哪能叫他吃這等苦楚!”


    蝦皮肚裏咕嘰一聲,徐覆羅出艙,順手偷來一袋菱角幹。


    他先遞過糕餅,蝦皮不接,雅骨接了再遞,蝦皮稍躊躇兩眼,一把奪來,嚼得狼吞虎咽。


    徐覆羅趁機要治他傷勢,蝦皮使勁一咽,咕咚吞下口中糕餅,蚊訥道:“不能好,傷好了,我就會死。”


    “這是什麽鬼話?”徐覆羅詫異不解,雅骨卻一點即透,心想,全是代我受過。


    舊傷好了,新傷便會接踵而來。紅花油雖能治傷去痕,皮肉恢複平整後,筋骨卻不一定能自愈如初。命不由己,手腳自然也是旁人取樂的玩物,此時短痛卻不如長痛,爭不如以慘相換命。


    “紅花油,不要錢的紅花油。”艙內傳來謝皎懶洋洋的嗓音。


    蝦皮眼底一驚,徐覆羅扭頭便見瓷瓶投拋而來,手舞足蹈接個滿懷。篙工複返,丟給蝦皮一瓶陳年老藥,治武夫的藥品不必甚好。蝦皮習以為常,矮身拾起仇牛所需,腳邊一閃,咻的飄下一根鐵絲來。


    “小心紮手。”雅骨柔聲道。


    蝦皮瞧她一眼,又窺徐覆羅一眼,用腳踅開鐵絲,低聲道:“不是我的。”


    “拿著,紅花油,你自留用,休要上交充公。這是菱角幹,脫水未久,一枚能嚼好一會兒,我嚐過,是甜的。”徐覆羅遞給他傷藥和菱角,“偷偷吃,偷偷治,捱到上岸,徐大哥請你吃蟹釀橙。”


    蝦皮目光來迴打轉,最後望了望兩人,收下藥食,沒留一句話便撒腿遁去。


    雅骨哎的一聲,悵然若失,徐覆羅安慰她道:“無心之失,他不懂得怎樣迴應好意。”


    “寄人籬下,直不起腰啊。”她喃喃道。


    小蝦皮真如蝦米,勾著腰,穿過頭船甲板,要下劃子去送藥,一陣風似的掠過側舷。


    鄭子虛正與胡商相談,餘光瞥見,話頭登時刹止。等劃子撥走,他擺手道:“總之,高郵下完兵弩,再泊揚州城,補給糧菜。之後大道朝天,各走一邊。身被黥文必是一丘之貉,我再也不信那老匹夫有什麽定力了。”


    胡商作壁上觀,捋須不語,隱有幾分笑意,咋舌道:“鄭老板我的兄弟,這幫水夫子坐地起價,想必榨去你不少私房錢。兄弟有難,急需金銀,我也不能坐視不理。敝人幫你空手套白狼,事成之後,三七分成如何?”


    “哦?”


    鄭子虛長吟,有利必求,無腥不沾,也現出笑麵虎的獠牙,“龐蒲勒我的朋友,你成竹在胸,莫非另有高見?”


    胡商徐徐袖手腰後,清過嗓子,朝左努了努嘴。鄭子虛擰頭望去,幾丈之外,窗牖的縫隙中,依稀是徐覆羅和西域婢子形影相偎。


    “先從這頓飯吃起。”龐蒲勒意味深長。


    那邊廂,徐覆羅良言相勸,為雅骨開解心結。


    他半試半掩,挽了她的綿掌,生怕一用力就流走,掬得一手空。可惜司繚好沒眼色,平時觀風扯帆,這時非要橫插一腳,傳達上令,聲稱安神宴添菜一道,並延胡姬入席。


    徐覆羅心內輾轉,終於在雅骨臉上得見笑眼,隨即染笑如天晴,坦然道:“你一開心,我就開心。”


    “啊!”徐覆羅恍然大悟,心說,“有情飲水飽,這就是男女之事的滋味麽?”


    ……


    ……


    “老話說得好,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為何啊?”


    窮蛇俯下頭,指頭皮說:“打起來啦。”


    那塊頭皮正在額角,周圍鬢發剃除,有一道紅腫如蜈蚣的血口子,用頭發絲縫死。傷疤扭至臉側,赤赤青青,更顯刺黥之可怖。


    蝦皮望得兩眼生疼,趕忙垂頭不語。他好好撐著劃子,孰料經逢綱隊中間時,一拐子被人撈上船去。


    軟腳蝦四腳朝天,沒人把他當人看。水手挪走叉在蝦皮脖頸的槳板。


    窮蛇踱近,骨碌踢一腳藥瓶,彎腰半蹲,解開菱角袋,斜一兩眼,不痛不癢地笑了。


    “船是你用菱角鑿的,嫌我們料匠沒事做?”


    蝦皮不知緣由,頭顱搖成搏浪鼓。窮蛇拉少年站直,摸頭說道:“別怕,不動你。給仇大將報個信,咱們這幫修船的黥夫隻要工錢。冤有頭債有主,鄭雞兒的債,毋用討到旁人頭上,井水不犯河水。”


    他好言好語,將藥瓶和食袋還給蝦皮,推了一把,“滾吧。”


    蝦皮手腳並用,奔至船舷,直往船下蹦,窮蛇喝道:“迴來!”


    少年心裏一咯噔,緩緩迴頭,窮蛇道:“錢在哪裏?”


    蝦皮神色木登登的,顯是一無所知。


    “小出棺材搖倒卵,救不活的貨色!”窮蛇罵道。


    水手哈哈大笑,一腳將人踹下舷沿。蝦皮跌進劃子,待綱船放纜,這才抖抖索索撐起槳,歸心似箭,朝唯一能為他遮風避雨的尾船劃去。


    “小兔崽子,耽擱這樣久,不想我活了麽!”


    及至迴船,仇大將劈頭便是一掌。蝦皮悶不吭聲受過,拱奉懷裏的廢藥、紅花油和菱角幹。


    仇大將一眼便見紅花油,瓷瓶白淨整潔,奪了自用。他愛吃軟物,對風幹的菱角米毫無興趣,說道:“明早在高郵軍卸弩,繃緊你的皮,碗裏還剩一塊餅。”


    蝦皮想了想,悶葫蘆似的,擠出一句:“是。”


    ……


    ……


    翌日,天稍澈,水路敞亮,新開湖上岸後便是高郵軍。


    揚州城咫尺在望,仇大將一心去喝花酒,卸弩也毛毛躁躁。


    高郵的甲仗庫來了鄉兵接引,三三兩兩捉帽扇風,數十輛牛車停靠在碼頭。蝦皮清點一番,仇大將問道:“數目有無差錯?”


    蝦皮口中菱角迴甘,吞了唾沫,答道:“沒有,整一百副。”


    鄉兵嚷道:“那誰,天兒燥,快些下了弩,咱們好迴去吃甜瓜。”


    仇大將聽到“那誰”,頓覺受人輕慢,一拳薅起那卒子的前襟。鄉兵本為地方招募,就地招,就地養,不論本事或規矩,一概遠遜禁軍。其餘人幹等看笑,空有兩個做事的老黃牛,一趟一趟上下卸弩。


    “嘶,這一架五副弓弩,上手是不是輕了幾兩?”


    “別多事啦小二郎,這都快搬完了,莫非是你傷暑?”


    船又揚帆,仇大將鬧夠,氣哼哼跳將上船。那鄉兵鼻青臉腫,歪在碼頭,去了半條命,也被同鄉拽了腿,拖上最後一輛牛車。


    “今宵酒醒何處,揚州城,荊棘滿路。”


    綱船越發迫江,長風一拂,謝皎獨處二樓涼棚,自斟自飲。她又練行草一副,硯邊的廢紙上,正反全是密密麻麻百態的“刀”字。


    她百無聊賴地想:“趙別盈啊趙別盈,我將為你踏破鐵鞋,無論是死是活,你可千萬不要從此籍籍無名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蓬刀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陳叔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陳叔夜並收藏蓬刀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