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覆羅一聽有利可圖,張嘴就叼定心丸,他拍胸脯許諾:“小打小鬧我來,大風大浪你來。”


    後半夜瀟瀟雨起,她半夢半醒,一隻耳朵闔著,一隻耳朵支棱,耳旁風唿唿作響。謝皎似乎乘上牛皮筏,幡動,影動,性命由風,真跟徐覆羅橫跨四海。


    科爾沁風吹草低,牛羊如雲,往東走白山黑水,沙金俯仰皆是。有那麽一小捧,足以讓他大富大貴妻妾成群。


    謝皎眉頭微皺,心道:“看不出這渾人也是好色之徒。”


    翻過山,越過河,一直朝東,直到再無立足之地。麵前唯有磅礴汪洋,那就叫瀚海。瀚海闌幹百丈冰,白雪歌你聽過沒有?


    聽過,她想:“白雪歌中,瀚海實乃沙漠,不學無術,白丁。”


    白丁興致不減,又說我撐船去過海外三山,大鯤吐納之間,一口氣將船吹到麻姑仙府。


    仙凡本有別,無奈我徐覆羅英俊威武,是天地精華。麻姑芳心暗許,便道:“萬萬年前,人世間本與天庭相連,瀚海不過萬丈白沙。隻因共工怒撞不周山,天塌水泄,這才仙凡永隔。”


    是了,謝皎心想,天人永隔。


    她聽得糊塗,睡得忘我,渾不知徐覆羅自吹自擂,幾時才能閉嘴。


    雞鳴三刻,雨盡甚久。牢房小窗透進方寸微光,小星明滅,依稀可見。


    謝皎手腳麻痛,後背冷透,早出一場大汗。


    她抬臂揉眼,未數幾顆小星,先聞簌簌衣落之聲。人低頭自顧,原來身蓋一層薄罩,察子外褙平鋪,遮沒了腳麵,能罩兩個謝皎。


    坐井觀天,不識星移鬥轉,又過了滄海桑田的功夫,一地徹亮,星團黯然失色。


    謝皎耳動,撐膝踉蹌起身,將那褙子攢成團,一腳踢去角落草堆。


    未移時,走道傳來窸窣的落腳聲,兩名牢房管監轉瞬即至欄前。


    一人取下腰畔鑰匙開鎖,另一人麵目陰慘,兩眼如刀,一動不動剔視謝皎:一夜煎熬,無湯無水,除去眼底疲憊泛紅。冷雨不損其鋒,區區女子,確係少有之人。


    “謝親事,”他怪聲怪氣,“請吧。”


    “請神容易送神難,”她雙腿盤踞,安坐在牢窗投下的光斑裏,麵色平淡,“要砍頭,先送斷頭飯來。”


    “喲,牛管監,你看這個硬骨頭,還想吃牢飯!”


    小監稀奇大笑,手中鑰匙嘩啦脆響。


    牛管監畢竟老練,八風不動,撣了撣手,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人得貴胄賞識,有恃無恐,你算什麽東西,也敢說風涼話?”


    小監迴過味來,僵笑漸止,三兩步跨進牢房,要扶謝皎起身。


    她拒之自起,褪掉了外層的粗麻囚衣,像模像樣地拍打齊整,遞付小監高抬的雙手。


    牛管監看在眼裏,冷冷道:“你人在此處,對牢外之事卻並非一無所知吧。”


    “我自小諳習命術,”她好整以暇,“昨夜在下掐指一算,一切過去劫皆為小劫。大劫未至,多的是快活日子。”


    “你一快活,旁人可就倒了黴,非死即傷,最好的下場無非去看草場。這不,剛洗清戴罪之身,差事立馬接踵而至,誰有這等施展拳腳的好福氣?”


    小監忙道:“陸提點交代小的,先要謝親事休整一番,巳時之前,找他點卯即可。”


    “在下哪敢,”謝皎跨出鐵圍,“一身大罪之嫌,陸提點說句話就能雪冤?”


    小監訕訕,心道:“你分明腳下生風,前堂察子說一道做一套,個個輕信不得,誰在潮頭我信誰。”他緊追上去,為免留禍,預備磕頭賠罪。


    謝皎腳步輕快,須臾穿出所有暗室,迴到亮堂堂的牢房正門口,隻剩一步未踏。一陣風來,淡柳疏搖,碧空如洗。


    她迴顧身後斜影,踩影不敬,小監連忙跳開。老監泰然自若,正踩在黑黢黢的腦袋上。


    謝皎忽道:“南鬥第六星是我命星,七殺入命,隻有我克別人的份。”


    牛管監麵不改色,一寸一寸挪開鞋底。


    謝皎哂笑,扣住要行大禮的小監,順勢朝他輕擊一掌。小監渾身一震,後腦麻痛,退幾步,墜勢方止。


    她正經道:“你認老娘呢,擺出這副架勢?牢窗太小,可別爛在這一灘泥裏。”


    天大地大,她向前跨出最後一步,暴身光日之下,悠悠長舒一口氣。


    今日快活,要喝桂花酒。


    ……


    ……


    東京桂花晚,甌無新酒,卻不耽誤胡家賣餅。十年油餅老店,甜水巷口朝東那戶便是。


    巷外綠水常流,巷裏人不如舊。胡老爹所練乃十年如一日的功夫,慣使一套渾圓掌法揉團。麵劑子勻如雞卵,短杖一滾,擀成長條,撒滿蔥花肉末。


    他起頭搓棍,正待使出最後一招,拍下河海靖平掌,餘光一瞥,霍地嗬道:“無聲鬼,嚇人一跳!”


    來者是客,叫人做鬼,未免失禮。


    謝皎恍若未聞,站在棚布下,頭頂盡書“東坡學士某年月日食此大京失色,並稱一決,口占快文以正馬中有赤兔,餅中數老胡”雲雲的鱉爬墨字。


    她目不轉睛盯那油鍋,催道:“第一爐餅還沒出鍋?”


    胡老爹咚的拍下河海靖平掌,赤膊筋肉鼓脹,大咧咧道:“豬肉二肥八瘦,蔥花隻剁蔥白,上千爐餅,從不短人一分一毫。老爹有規矩,天亮才能開火動灶。”


    謝皎怪道:“招牌糖油餅呢?”


    “誰吃那玩意兒,”胡老爹一頓,悻悻地掃她一眼,“早八百年不做了。”


    她肩搭軟布汗巾,烏發濕漉漉披滿後背,手提一壇“桂”字陳酒。


    胡老爹飛餅下鍋,油花滋叫。他又搓起一隻餅棍,因見客人難掩失望之色,閑道:“剛從浴室院出來?”


    “天熱。”


    “大清早喝酒,沒有正經活計?”


    “心寒。”


    “真是條鬼,大白天心寒。”胡老爹嗤笑,“女後生,你從哪兒道聽途說,我老胡家的招牌是糖油餅?”


    “少時吃過,念念不忘,好不容易迴來,餅卻不做了。”


    複一隻飛餅下鍋,胡老爹拍拍麵撲子,短杖轆轆不停,說道:“沒有人吃,不高興做。看你眼生,哪條街上的?”


    “我向前盤居此巷,”謝皎躲開飛濺的油星,“巷裏起火,這才三遷他鄉。”


    餅如白蛇,案上排開十數條。他撂了擀麵杖,抓起一拳肉餡便往上鋪,頭也不抬道:“原先是有場大火,嚇走附近不少人。”


    謝皎道:“老爹沒走?”


    胡老爹神氣十足道:“我是東京石敢當,要在這裏鎮街!”


    石敢當鎮鬼,謝皎麵熱心冷,默道:“你七年不走,留守在此,怕誰迴來作祟?”


    他抄鐵箸在手,以拔虎牙的態勢夾出那兩枚油餅,暫放網篩瀝油。不多時,白案堆起一小山餅坯,胡老爹彈無虛發,油鍋爆香溢鼻。


    謝皎問道:“三文一張?”


    胡老爹正切麵劑子,隨口應道:“老規矩,三文!”


    衣不見新,人也如舊,做著不賺錢的生意,守著甜水巷口。她手伸腰袋取錢,六枚銅子當啷入甕,手指半蜷,指甲縫填著一線白末。


    油鍋近在咫尺。


    火苗斜躥,謝皎呆望出神。


    “女後生且慢!”


    胡老爹攥一隻鐵鏟,倏地鑽出狹長案間,單手往鍋裏磕破兩枚雞卵子。待煎蛋微熟,他劃開油餅,撈蛋加辣子,熱騰騰塞進油紙包,杵到客人鼻前。


    他慨歎道:“一年不如一年啦,老爹白活大半輩子,世道一潭死水,連那甜水巷裏第三戶讀書人家,也換了高衙內鳩占鵲巢。好一個潑皮無賴,養一群瘋狗,今早四散傷人。老爹拳頭硬,無奈打狗還要看主人,叫我好不氣惱。”


    謝皎默不作聲,蜷緊手指。她接過油紙包,咬掉半口餅,食難下咽,一口火悶進腹中。


    “糖油餅是不會再做了,難為你特地尋來,姑且以此賠罪。”


    在這時候,旁邊一對母女也來填饑,要一張豬肉餅,一張蔥油餅。人影漸密,油鍋熱火朝天。


    謝皎及時退走,避過車馬,躲進甜水巷。


    胡老爹再迴頭,店前已失人跡,心道可惜,忘說一句:“桂”字陳酒兌了水,多是哄騙外客。


    “娘,大刀好威風,我也要耍大刀!”


    “字也認不全,還耍大刀?”


    胡老爹聞言大笑,剁開麵劑子,案板當當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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