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行人如織,橋梁飛虹,橫越汴河寬窄。


    拱橋上,白馬憑橋而立,披錦掛絡,驀然打了一個響鼻。韁繩一緊一弛,素手紅甲,順脊安撫白馬頸鬃,手背正中貼著一副牡丹花鈿。


    那女子舉臂擋光,金臂釧錚冷作響。


    晴空灑澈,她通身穿著牡丹粉衣,足蹬一雙尖頭白馬靴,因問:“幾時了?”


    橋邊的侍衛拱手答道:“巳時三刻。”


    樹影婆娑,掃見眼尾飛紅,女子輕笑一聲:“你可要跟緊。”話罷扭韁,雪駒揚蹄飛下白虎橋。馳騁鬧市,一路伏雲掠風,揚塵亂柳,道旁人仰馬翻。


    牙行掮客甩袖,抽成陀螺也似,侍衛的灰馬緊隨其後。


    白馬愈快,單騎奔出內城,正西萬勝門近在眼前。將出外城之際,忽從南巷拐出一匹黑馬,大搖大擺,甩頭長嘶,毫不客氣便來奪道。


    三五十丈,並轡齊遊,驚動兩街的合歡花霧。


    黑馬風馳電掣,白馬很快落入下風。還剩半條街,勝負將分,粉衣女子拔下鳳尾金簪,侍衛見狀叫道:“介眉,不可傷馬!”


    她正待反手紮入馬股,黑馬性靈,似傷其類,嘡嘡放慢蹄伐。蔡嫵乘機撥簪迴髻,催鞭振韁道:“駕!”


    二馬摩肩接踵,蔡嫵橫眼如刀,刮向伏在黑馬背上的白衣女子。


    那人披發未束,紗帽縫隙間透出一雙杏眼。錯越之時,兩相對視,白駒率先跨過萬勝門。


    守門卒子亡羊補牢,連忙抬起朱紅拒馬杈子,黑馬一聲短噅,灰馬一躍而起。


    蔡嫵迴頭,隻見灰馬逸出,隱有失望,目光凜冽又不屑。


    侍衛追過來,不敢偕駕,慢她一隻馬身,麵不改色道:“小的情急,脫口而出,願受責罰。”


    蔡嫵一言不發,縱馬往金明池方向掠去。


    天光潑灑,汴河熠熠,她一人一馬趟過雜花野菽,忽道:“白郎,我想死在這片原野上。”


    江白郎道:“鄆王邀約將遲。”


    蔡嫵入神道:“乘風而去。”


    江白郎道:“嫵姊,走吧。”


    蔡嫵冷哼道:“馬球馬球,幹看有什麽意思,又不讓我下場打!方才那人不也很快活,敢與我競馬爭道,你看她何等出身?”


    “雲泥之別,自比不得介眉,”江白郎思忖,“小的離開時,聽那人喊:‘皇城司勾當麾下’,想必風裏雨裏,是個探看內外的察子。”


    “阿翹的人?”蔡嫵難得起興,“我問他要過來,跟我……跟你兩人作個伴。”


    又行出二裏地,道旁漸生古鬆怪柏,遠遠望見華觜岡。山岡高出平地數丈,坐落在瓊林苑東南隅,慣為登高樓台。滿野芳容,大斧劈鬆,風景勝出塵寰。


    白馬嗒嗒輕蹄,一溜煙奔往瓊林苑。江白郎緊綴不舍,見她臉上略有笑意,便知其又憶起瓊林宴,試道:“介眉?”


    蔡嫵不聞不顧,經行桐柳斜徑,繞至瓊林苑正南門前。


    大門洞闊,外牆赫然石壁深嵌,上麵刻著皇朝舉士以來,曆科三甲的名姓籍貫。凡登榜者皆可謂一時瑜亮。


    她勒停於此,排排細數,果不其然,找到了重和元年戊戌科甲等三甲進士:狀元王昂,揚州江都;榜眼趙楷,開封府;探花晏洵,眉州眉山。


    趙楷私自參加殿試,官家為避世論,特將狀元皇子降為榜眼,另擢王昂為魁首。此誠佳話,自不消說。


    蔡嫵單盯“榜眼”二字,不覺攥緊右拳。江白郎心生警覺,未及下馬上前,她已使左手自鞍囊中抽出竹鞘短刀,劈頭蓋臉,惡狠狠朝“榜眼”二字劃去,眼看就要勾了“趙楷”之名。


    情勢所迫,灰馬揚嘶,白馬受驚亂走,刀尖失偏釘入石縫。


    江白郎暗籲一口氣,立刻下馬捉韁。蔡嫵猛扇他一掌,叫道:“蠻奴才,你敢攔我!”


    金臂釧鋒利,侍衛右臉須臾滾出一道血痕。


    江白郎道:“巳時正了。”


    蔡嫵驕橫,生性慣難飲辱,滿腔怒火無處撒放。她厲叱一聲,當即奪韁而走,三五步從旁越過瓊林苑。金明池正在苑北,過下馬處,不下馬,險些踩碎門卒將士。


    馬蹄高,踏仙橋,幼鹿呦呦駭叫。


    她不管不顧,斷頭箭一般射向水心五殿,直欲停在趙楷麵前。黑衣察子鴉聚圍攏,袖箭扣弦,蔡嫵頭上烏雲蓋頂,四方一觸即發,卻聞人驚唿道:“住手!”


    白馬受驚,昂頭挺身立起,蔡嫵緊夾馬腹,那人道:“救她!”


    黑衣人得令,擲石直擊馬頸。白馬很快四蹄著地,嘶鳴頓止,粗重噴鼻喘息。蔡嫵僥幸又得一命,兩腿綿軟,魂不守舍。怔愣間,已被趕來的江白郎扶臂攙下馬鐙子。


    趙楷一身檀紫,放下酒壺,神氣十足跨將過來,埋怨她道:“介眉,你要嚇死本王,這馬不是早就養熟了,怎麽還敢發瘋?”


    蔡嫵道:“龍性難馴。”


    趙楷揶揄道:“我那匹白龍向來溫順,馴馬之事,你比不得我。”


    蔡嫵道:“過完十五,我便送去騸了。”


    趙楷大笑,“洵直,你聽她的氣性。”


    蔡嫵這才見到,水榭圓桌尚有故友待候,她徑直上前,“今日不忙?”


    晏洵一身香葉紅衫,“抽身小聚。”


    蔡嫵沉鬱稍散,笑道:“難得,又是我們三個。”


    趙楷道:“那時多快活,這兩年白駒過隙,我可太想找你們小醉一場啦。”


    他坐迴桌前,蔡嫵自然跟去,從容道:“金明池無雨,咱們三個空醉一場,又談何趣味?”


    趙楷搖頭,取笑她道:“七月十五之前找你,人還是個大活人,七月十五之後找你,你又要為自己戴孝。我怕觸官家黴頭,那便喝不成酒了。”


    蔡嫵微微一笑,“三大王酒蟲托生,肚裏怕不是藏個李白。”


    趙楷拊掌叫道:“三大王李白托生,肚裏藏著酒蟲!我瞧你頭腦不甚清醒,怕是在相府悶壞了,介眉你說,本王賞個什麽才能叫你開心?”


    她道:“你幫我畫個風箏。”


    趙楷取壺續酒,樂聲道:“多新鮮,我畫過扇麵,可還沒畫過風箏。天上地下,你是頭一個。”


    蔡嫵接杯告謝,冷著臉說:“我連第二都不願做,誰稀罕第二個要你賞賜。”


    趙楷瞥她一眼,“我做不成第一,也很沒法子,不得已才占你榜眼之位。這樣吧,本王替你畫個百目風箏,你在府中悶得慌了,放它上天,叫它替你看看風景。”


    晏洵冷不丁道:“有這麽淒慘?”


    蔡嫵斜睇他,“洵直,你近來愈發風光,我倒沒什麽,當心我少保伯父亂搭紅線。”


    趙楷嚷道:“那不成,你們兩個喝交杯酒,我又不能分一口。”


    蔡嫵道:“娶妻生子的人,湊什麽熱鬧。”


    趙楷擺了擺手,“嗄,那幫木頭人,提了掃興。”


    趙蔡二人貴胄出身,雖對晏洵赤心相待,卻難能體會他目下所知所想。少年之思,載酒之意,於他而言,終究過分縹緲。


    金水如箔,鏡中花紅天碧。雀鳥振翅,躡足擦水,好景霎時碎作一灘。


    晏洵收迴目光,趙楷舉杯道:“重和三甲,友賢不棄。同年之誼,白首不渝。來日夜遊金明池,共敘把盞之歡。百年之後,金石不改,有如今日會飲。”


    瓊林鹿鳴之聲不絕,三杯酒相碰,各自一飲而盡,水中青峰磊落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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