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起時,孝官兀自打著瞌睡。


    白雷喀嚓劈斷院中一棵瘦桃樹,他在夢中駭叫,還沒驚醒便下意識捂嘴。孝官模糊往後一瞟,繡簾溢出融融暖光。


    “好險,爹沒走,不枉我被小麻子臉咬下一塊肉。”


    花信已過,樓裏遍處桃夭。枝頭小絹攏成細骨朵,偏要留住春色,似閨房而非秦樓楚館。


    桃花粉燈懸掛,錦屏昏黃,成雙剪影叫人安心。於是孝官換個姿勢,窩坐小凳,繼續流哈喇子。


    “我想清楚了,你若無心我便休,也不枉當初魚水一場。”


    薛灼灼輕拍小扇。


    “以後老死不相往來,枕邊綺語,鏡花水月,你一並忘幹淨吧。”


    華無咎道:“你落風塵幾年了?”


    她一愣,自噱道:“整整七年,二十有三。怎麽,嫌我老?”


    他搖頭道:“七年前的小青倌,如今竟與李師師齊名,這一番風吹雨打,連我也不再年少。”


    “少時莽撞,不願穿蔥綠賤服,渾身上下全沒半個口袋,事事與龜公相忤,為此挨了不少打罵。偏你鬼迷心竅一般,翻了桃花羅衫的牌子,”薛灼灼被他逗笑,顧盼生姿,眼中映出搖曳燭心,“若非那夜救我性命,眼下我該是恨你的。”


    “桃色近紅,滿樓青蔥裏,隻有你明亮如火。”


    “你啊,葉公好龍,”薛灼灼玲瓏心思,舒腰後倚,仰身遊目粉簾,“漂亮女人愛說謊話,你總不信,非要自欺欺人,這才教我騙錢又騙心,是你自找,賴不得我。”


    二人倏靜。


    華無咎道:“不賴你。”


    “沒什麽好說的,你我當初別無選擇,都曾見過對方最不堪的一麵。把柄傷人,你恨毒了我,我也恨毒了你。風月場裏錢是爺,對得住,對不住,給夠錢就無怨言。言盡於此,你還留著幹嘛,不走難道想過夜?”


    她臥倒在層層疊疊的繡褥裏,閉眼聽他道:“往後少使意氣,你年紀不小了,該為自己考慮一條退路,李師師背後之人……遠非你能測度。”


    他搜腸刮肚,竟是無話可說,“珍重。”


    “你要記得,是我先不要你。”薛灼灼背過身。


    華無咎喊道:“來人!”察子應唿而入,推起輪椅離開桃花源。出門後,二人抬輪,勾當官手扶欄軾,撐身坐進馬車。


    及至房門關死,薛灼灼終於不再佯作清眠,撕扇恨聲道:“混蛋,不給我考慮退路,是要替誰考慮?”


    她捂眼低笑,流光零落,“薛灼灼啊薛灼灼,你還年輕漂亮,誰信他滿嘴鬼話?再不知趣先放手,我便沒臉沒皮不是我了。”


    雷雨如注,孝官奔攔華無咎車駕。他一腳踏歪,竟被察子使刀鞘,摜出一丈遠。


    孝官從小敏醒,長憋一口氣逃迴去,他的褲腿滿是泥湯,扒著門框錯愕道:“桃姊,這……你和他是怎麽了,真鬧完啦?”


    “小混球,過來。”


    她招手,孝官不疑有他,幾步竄前去。薛灼灼兩鬢潮熱,猛地攬過他細弱的肩膀。


    熱淚噗通砸頸,孝官這才明白真算完了,僵手拍她脊背。她也顧不得這些,兩肩抖顫,隻想有個相依為命之人,好好哭一場作別。


    “別哭,咱們再想辦法,”孝官咬牙,“不就是錢麽?薛灼灼豔名遠播,沒了他,還能缺下一個不成。”


    薛灼灼一僵,心道:“是啊,不是他,也會有別人,我總得給自己標個好價錢。”


    他熟絡地取出梳妝台底的紅奩,撥開上層細偽木片,挖一匙白香丸傾在蓮座鴛鴦爐中。孝官稍一遲疑,又撥迴半匙,使冷火烘軟,須臾沉香溢散。


    粉寮複靜,孝官落門一頓,自撚三支高香,膝行至祖師爺畫像前。他凝神跪拜,誠心誠意燒給那管夷吾。


    雷聲綿綿,馬車經行汴河岸。錄事巷的流鶯踏屐撐傘,彩樓熠熠,全不懼怕潑天大雨。


    “阿翁,這動靜忒古怪,莫非是雷神在天上撞鼓,為玉帝王母做壽宴?”


    “做壽大喜,那得是正午九道響雷,怎麽能唱成這副滂沱樣子?中元將近,紅光電雨交加,這是北邙山頭,孤魂野鬼在哭啊。”


    賣花老翁雨淋半背,將傘偏向小孫女。後者靈秀垂髫,點點頭,問道:“婆婆在地下冷麽?”


    老翁道:“咱們多待一陣子,十五燒衣裳過去,婆婆就不冷了。”


    道旁笑語如浪,花市將收,鬥大芙蓉遭雨不曲,模樣楚楚動人,華無咎拂簾出神,隻覺這雷聲唉嗚不休,確實淒厲可憐。


    勾當官停車叫人買一盆帶走,及至皇城司,廊下有人等候既久,見主人來,略一躬身抱拳。


    華無咎瞪他半晌,撐杖入門,手腳酸乏疲憊。他置好花盆,便屏退近身侍候的察子,長久喟歎不語。


    “人生三大喜事,升官發財換婆娘,你三樣占全,我先道聲恭喜,再送你一個好消息。”


    “你查我?”華無咎蹙眉,“鹹蓬子,你又作何算計?”


    “少裝蒜,你都改口叫我一聲鹹蓬子,還不願意承認自己身上流著黨項人的血?”那狼眼漢子冷嗤,“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大名葉霜海,非親非故,別喊小名壓人一頭!當真算起來,我與你祖上還有一樁小仇。”


    “那你走。”


    葉霜海瞪眼道:“老子今日便報此仇!”


    “那你殺。”


    葉霜海略一思索,咂摸道:“嘖,書生,這還講究傷情。天涯何處無芳草?若你肯迴西夏,我敢豁出這條命,替你搶來河西最美的女人。早說宋人……慫人誌氣短淺,兒女情長,能成什麽大事!”


    此人一副馬監教頭打扮,久居騏驥院,往日出入皇城。他為充盈萬歲山馴養幼駒,倒與內外一派融洽,隻是近不得廷前。


    葉霜海意有所指,啐道:“你們不過是仗著家資豐厚,亂結狐朋狗友,與人送財消災罷了。契丹人不好相與,女真人就好相與麽?”


    華無咎笑了笑,無奈道:“你誆我十年,煩不勝煩。揭發你的身份,我便成恩將仇報之徒。人不能無義,適才放你一馬。我生在東京,必將死在東京,這條命改不得。”


    “血也改不得。”葉霜海冷謔。


    雷聲疲止,簾外雨珠漸疏,幾滴濺案,沿水芙蓉的紅絡緩緩歸根。華無咎默想:“血使人活,人便要為血而死麽?”


    “葉霜海,西夏君主姓李,皇後是契丹人,等遼國大勢已去,他就該立漢人女子為後。那時,太子流著一半漢人的血,兵戎相見,還有什麽意思?”


    “等有一半血再說!”


    “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人短短一條命,用什麽等呢?”


    “太子還沒有一半漢人的血,你倒是有一半西夏人的血。”


    華無咎一愣,望向水芙蓉,心想:“是啊,我是誰?”


    卻在此時,守門察子越院來報。葉霜海翻身上梁,悄悄竊耳,正聽他說道:“京西流民棚變亂起火,皇城司和開封府都沒能壓下去,所幸天降奇霖。吳義甫吳親事自覺難辭其咎,特來向華勾當討要一條生路。”


    “他是不聰明,還是不夠狠?”


    華無咎把玩著吳義甫送來的乳白色玉如意,當啷一聲扔迴黑匣,若有所思道:“這滑頭一向阿附傅宗卿,今夜吹的什麽風,偏偏尋到我頭上。這時轉舵,他不嫌晚麽?”


    察子附耳一番,華無咎神色微變,問道:“今夜?”


    “早些時候,尚未找到屍身,傅提點也就沒迴來。”


    “多事之秋,謝皎她人呢?這隻潑皮猴子,可還記得明日小打?”


    察子道:“謝察子先前與小的商量換值,說要買布裁裳去吃喜酒,一整天沒見。馬球小打之事,她向來留心,料想不會忘記勾當叮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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