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子隱隱圍成鐵桶之勢,照樣被她遊水而入,及至反應過來才明白險些釀成大禍,個個心中驚疑未定。


    此人若是刺客,主人的心窩早該涼透氣了。


    “皇城司上一指揮在此,哪個狗東西敢擋路!我們王親從王泥犁說了,耽誤三大王買馬,將你全家拖去菜市口也不夠抵數!”


    鋪兵聽說是三大王的生意,又見到皇城司令牌,唯唯而退,嚇得拔腿就跑。番首猶自警惕,小廝後背卻汗如爆漿。他甚至不敢猜測自己何時何處被人盯梢,行歸相府,翟內知又會作何處罰。


    再想到貴客身份,倒不如馬上咽氣來得解脫。


    番首抽手端詳,“這位小兄弟眼生。”


    謝皎心說:“你這長相也眼生得很,高鼻方臉,好比那嗷嗷叫的夜梟一般,我一逮一個準。”


    “三大王和蔡太師,那是油鹽罐子捉對兒擺放,誰也離不得誰!”


    謝皎說完,拍拍小廝肩膀,震碎了他的恐懼妄想,渾著嗓子吆喝道:“狗腿子也是正當營生,此地未見牛頭馬麵,你怕我做什麽?禦史台一早便守著正門,翟內知等急了,還得叫爺爺我出來接引!這邊走這邊走!”


    老管家收過的義子能從州橋口一排溜順到南薰門,折損個把無非多點幾盞長明燈。小廝認下義父未久,怎能明白朝堂上的蠅營詭譎?


    更何況烏台眼線重重,台諫小官常著布衣探訪。為防有失,相府侍衛通宵夜巡,早非一日之矩。


    那塊令牌不假,他見過皇城司信物,遂帶番客一行人跟謝皎步入偏巷。


    巷中多死聲。


    一開始是些全須全尾的乞丐,接著是老弱病殘。野貓雜狗留在最後,喉裏咕隆,成群結隊,不避不躲,大小眼珠子追人一動一動。


    謝皎領路在前,小廝斷尾在後,番子們以番首為重心把他護在當中。


    小廝口幹舌燥,錯愕莫名,他在東京孤身生長十幾年,竟不知相府附近還有這麽一條小道。


    “大都督哪裏來?”謝皎沒迴頭。


    四周貓狗俱絕,隻有一行人的腳步聲在巷子裏迴蕩。


    番首答道:“在下名叫藥羅葛吐迷度阿廝蘭漢,自然是該從迴鶻來了。”


    鬥笠微微一點,謝皎頷首,黑絹如風拂水。


    “大都督哪裏去?”她繼續問道。


    ……


    ……


    番子們察覺有異,紛紛停下腳步。小廝渾然未覺,一頭撞上前人後背,眼冒金星,如撞銅牆鐵壁。


    “阿廝蘭漢是生意人,三大王買馬,自然要往皇城司去了。”番首泰然道。


    “三大王事忙,這筆生意,與我談就行。”


    她立定迴頭,撩起黑絹,陡然吹出一支箭,颯颯直撲番首麵門。水蛇箭奇利刁鑽,連穿兩人手掌,幾乎戧掉番首頭頂一層皮!


    “咄!”


    那箭擊起半蓬石屑,釘上巷壁,尾羽嗡嗡顫動不止。襆帽紮死在箭尖,天日之下,現出了契丹人的髡發。


    “蕭副使!”


    番子們驚魂未定,見長官無恙,咬牙撕下衣角包紮手掌,半聲痛唿也無,隨即變幻出另一套護陣。


    “你是遼人。”


    謝皎冷聲,一字一吐地確認道:“蔡京通遼。”


    牆上倏時彈出兩排潛伏已久的黑鬥笠,察子手持短弩,齊指遼人,三棱飛羽箭尖,折照冷鋒。


    “仙姑”二字將到嘴邊,未及出口,小廝早已呆若木雞。他從沒見過這等陣仗,又怎知該如何因應。


    華無咎從前方拐角處走出來,悠然搖扇行至謝皎背後,儼然一對攔路打劫的賊公婆。


    “閣下哪裏來?”蕭副使問道。


    華無咎一本正經答道:“皇城司上一指揮王泥犁,招討遼賊,義不容辭。”


    “我知道了,你是王親從。”那人點頭,“這筆賬,蕭某記下了。”


    勾當官舉扇,弩兵扣弦待發。謝皎退居他身後,華無咎收扇沉沉道:“帶迴去,不要活的。”


    塵土驟起,巷中頓時錚錚。契丹人兵分兩路,抄起巷腳堆放的竹竿簸箕,三兩下疊漢攻牆。而另一方,五人咬緊牙關,以肉身為盾,護主滴水不漏。


    擒賊先擒王,察子集中射箭,蕭副使抬頭所見之象,便是漫天疾雨以滅頂之勢灌壓而來。


    饒是如此,他依舊麵不改色,環顧四周後不出所料,那名帶路小廝早已被戳成馬蜂窩。


    蕭副使道:“請君入甕,太師好算計,當真小瞧了蕭某。傷我良將,是一大錯。”


    牆頭之地易攻難守,番子訓練有素,弩兵失衡,撲通跌落在地,轉眼已去十之五六,攻守即將易勢。


    華無咎冷哼一聲,謝皎便拔刀而起,義無反顧衝入殺陣之中,渾不在意滔天亂箭。


    她身形奇狡,雖不能以蠻力抗之,卻深諳借力還力、返諸於彼身的路數。一路砍瓜切菜,倒也毫發無傷。


    敵方隻覺輕風割人,再迴神則刀至眼前。那五名死士渾身是箭,血汙滿麵,人人露出髡發,再沒什麽好顧忌。分明傷重,下盤卻穩如泰山,固如磐石。


    銅圍鐵馬不便強攻,然而刺客卻不同。


    人人既不能化二為一,勢必就存有間隙。但有間隙,殺氣便可乘虛而入,刺客便能憑空而生。


    勢不及眨眼,刀鋒霎時逼頸,蕭副使按捺吐息,讚道:“果真是把好手。”


    番子暴喝,紛紛迴頭對內,一時不敢輕舉妄動。謝皎橫刀怒目,躋身於五人之圍當中,不進不退,偏停在此刻。


    一道紅流順鋒而下。


    “七年前可曾南下進京?”她咬牙說,“我有一樁仇,不知是否該報在你身上。”


    蕭副使笑道:“七年太久,你問哪一樁?”


    她一怔,隨即業火攻心,滿頭滿腦都是如潮殺意。謝皎使力欲砍,卻在此時——


    “且慢!”


    另一隊察子入巷,上二指揮的威明親從官,肩扛樸刀,笑嘻嘻地截了胡。


    ……


    ……


    都堂裏,士大夫嘩然而駭。


    禦史中丞艱難吐氣,複道:“這本賬簿,乃是李文元公之子的遺物,本官無意所得,也隻得上半。”


    一石激起千層浪,鄭居中試探道:“章中丞,這、你……當真?”


    “三千索,直秘閣,五百貫,擢通判。”


    章援避而不答,愀然高唿:“廢止科舉,隻行三舍,這便是惡果!縱是商賈之人,投入蔡門出足買官銀錢,赴京畿路要任,易如反掌!更不提天下其餘二十三路,又是何等傀儡場?”


    “李倫身後好大陣仗,原來也是個貪墨的。章中丞能撬開死人嘴,真不愧‘烏台鐵麵’威名。”王黼輕佻道。


    鄧洵武幼子和李小衙內是八拜之交,一榮俱榮難,一辱俱辱卻十分容易。眼見要敗壞名聲,鄧知院怒斥道:“人死無口供,你怎知這不是栽贓陷害?”


    章援嘴唇翕動,陷入意料之中的泥潭。


    “知院容稟,李文元公乃章中丞故友。按理說,中丞應當避嫌,改由下官代為迴答。”


    侍禦史劉豫上前略一躬身,冷靜道:“我等奔赴京畿涉案幾路,名目、數額,反複查實無誤。皆是經由李倫之子的手,貢與蔡公相一門,人證物證俱在,還請諸位宰執官依法明察。”


    鄧洵武複問:“奪人良田怎講?”


    侍禦史答道:“京畿十萬頃。”


    “侵吞花石綱怎講?”


    “六鶴堂石料。”


    “皇城司早就稟報三大王,說蔡宅明正堂裏有一株檀心萬壽花,窮遍兩浙難尋,正與上清寶籙宮裏供著的那一株成雙成對。萬歲山還沒建成,蔡公相可不好中飽私囊啊!”王黼猛插一刀,又叫道,“偷持皇貢,挪為私用,這可是欺君大罪!”


    童太尉正品禦貢龍團勝雪,乍聞此言,忽如其來地直打噴嚏。


    鄭居中微不可見地笑了,他頷首道:“蔡公相,你還有何話說?”


    “樞密院何時與台諫官走靠得這麽近?”蔡京顫巍巍起身,不慌不忙地開口。


    “小兒女之事本不該拿到廟堂中說,帝姬年少得寵,嗜好花草,省親帶些貢品迴來孝敬公爹,到底何錯之有?


    “至於賬本,老夫家大業大,附勢者有如過江之鯽。掮客弄臣潑髒水仗勢欺人,早先多了去了,蔡門何辜之有?


    “李倫教子無方,便想死後汙蔑別人的兒子,老夫雖說年事已高,卻也擔待不起這種惡名。”


    王少宰腦筋轉得飛快,立刻反駁道:“六鶴堂修在茂德帝姬下嫁之前,就算帝姬一時歡喜托人從萬歲山運出十數車太湖石,謹密到連皇城司也無法察覺。但規製僭越,四丈九尺決計不合禮法,勢必要削去一半才能彰顯臣子之矩!”


    “下官並非風聞言事,彈劾確有實證!”


    章援陡然打斷幾人的明爭暗鬥,怒喝道:“宰執官莫忘了,如若有朝一日連禦史台的證據都不足信,那天下間恐怕再無真相可言!”


    “說得好!”


    門外啪啪擊掌,從下馬處經由涼堂一路傳來,人未至而話先發。


    諸臣鴉雀無聲。


    那少年身材頎長,約莫二十上下,著一身親王華服,目光如炬地走進來。王黼三步並作兩步奔下玫瑰椅,搶上前迎道:“三大王!”


    諸臣隨後行禮。


    “本王以提舉皇城司之身,補加最後一條罪證。”


    鄆王趙楷直指堂上人。


    “蔡京,通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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