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羨一掌拍上他肩膀,笑道:“洵直,你可以入事皇城司了。十年前也有人似你一般機敏,今日尚不知混出頭沒。”


    若按長幼次序,辛禦史該喊他一聲小師弟。兩個儒生同出李倫門下,交情尚好,往常也就以平輩相稱了。


    晏洵應該還目睹了什麽,然而無法確定,單在腦中一閃而過,如拋魚鉤釣線。


    正想靠近,薄風四起,一地綿雪嫋娜,唿啦啦搖亂了視線。偏在此時,相府對過的大門緩緩打開。


    小仆麵肉橫張,眉毛如鉤,邁出門外伸手做了個請,隔街也能看出戲謔。


    辛羨恍然大悟道:“原來你要找的人不是蔡太師,而是蔡少保。”監察禦史頗覺興味,抬手從枝頭掐了兩朵紅綃石榴花,全簪在自己的襆頭帽上。


    晏洵奇怪,遂道:“目下可不是戴花吃酒的好時候。”


    蔡相宅對麵的少保宅,豪侈過之而無不及。辛羨揶揄道:“半點學識也無,還能得封宣和殿大學士的名號,我等讀書人十年寒窗,沒見過太大世麵,且送上門博少保一笑。”


    晏洵聞言,也揀兩朵幹淨的白榴花,一絲不苟嵌入左右鬢中。


    辛羨見狀失笑道:“這也要學?”


    “態比優伶,又善於逢場作戲,蔡少保配不上我等以士禮相待。簪花何須他笑,便是不笑,我也要簪。”


    晏判官鯁直,認真向辛禦史解釋道:“李文元公門下,從不出顛倒黑白之徒。”


    初生牛犢不怕虎,辛羨笑他狂妄,跟在小師弟身後過了街,愀然道:“東京自有鐵則,你偏愛白日做夢。”


    晏洵默道:“總要留給我做夢的自由。”


    兩個儒生一前一後,昂首簪花跨進另一座蔡宅的高門。


    家仆誠惶誠恐地叩門,通報訪客已至。反複四五次,進退不得,蔡攸才從侍妾胸口那兩團軟桃兒上爬起來,日掛三竿,猶以為外頭沉晦未旦。


    四十三歲的年紀,皮肉尚未老舊。他強作頭腦不昏聵,披衣洗漱一番,忽然想起今天是都堂議事的日子,也是蔡京久違出席的一迴。


    王黼王少宰長了一張白淨麵孔,行事頗為小氣。他覬覦相位甚久,早該沉不住氣要出手,天羅地網密布,隻待獵物入彀。


    “這與我有何幹係?”


    蔡少保對著湖州吉祥鑒左看右看,長眉壓眼,鬢發連須,滿臉邋遢得不成樣子,自己倒先嫌棄地嘖了幾聲。


    四處翻來摸去,偏生找不到小刀,反而把銅鑒撞歪了,露出背後豆大的銘文小字。他一時興起把它翻轉過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得見完整八個字——


    “富貴安居,吾兒如是。”


    “加冠之禮既畢,往後行事便該有成人做派。爹我想了很久,不如就取‘居安’二字吧,居安居安,你說好不好聽?”


    說來奇怪,言猶在耳,偏想不起廿三年前的老父模樣。好好一個人,身量依稀記得,隻有臉上糊成一團。


    蔡攸身為潛邸舊人,有從龍之功,官家登基後總叫他“居安”,以示舊誼未忘;其後又與官家愛子三大王結為異姓兄弟,盡管相差二十多歲,趙楷也跟著熱絡叫他“居安”。


    果真富貴安居如是,最早這麽喊自己的人卻從此緘口不言。


    “皇城司和禦史台一早準備好了,你若承受不住,明兒別來就是。”


    王黼麵如傅粉,繼續道:“欲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拋。三大王入主東宮,你就還是從龍功臣,兩朝榮寵指日可待!”


    “笑話,”蔡攸冷冷迴敬,“殺人成雙,誅人成對。我隻問你何時取我四弟性命,在下求之不得。”


    他猛地往臉上潑了一抔冷水,意外在銀盆楠木架底發現了遺落的小刀。


    來到前堂書房時,兩個小輩久候在此。蔡攸拍開前襟,懶散地坐在三圍子榻上,一腳踩榻,一腳踮足承,正是坐沒坐相,好沒模樣。


    少保喝罷一遭醒酒湯,漱口淨手,這才抬眼打量他二人,堂內一時闃靜。


    蔡攸腮頰整潔無比,正因太整潔,嘴角劃傷便十分顯眼;辛晏通身挺拔端正,正因太端正,鬢角簪花便惹人發噱。由是雙方明白,這場會麵,非節非壽,彼此都是強捺頭飲水。


    “你不說,難道要等本官先開口?”蔡攸道。


    “李文元公父子出殯之日,下官等到日落,也未等到蔡少保前來祭拜,”晏洵未為所動,“馬前卒說棄便棄,這份定力,下官自愧不如。”


    辛羨一驚,腦中響過炸雷,隨即狐疑地望向榻上之人。後者躺成一灘水,眼見著就要流下榻來。


    “這東京裏外三城,哪天不死個貓兒狗兒的?本官若去,豈非坐實了晏判官的無端猜測?你看,來就來,還帶了禦史台的人,難道請我喝酒不成?”蔡攸倚榻而笑,“本來素無交情,且為他們聲名著想,還是缺席為好。”


    “少保心裏清楚,何須下官妄自揣度?“晏洵又將話鋒一轉,“下官與李小衙內有少不更事之誼,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此番前來,欲替故人履行舊約,他有一盤棋與你未著,下官代他受過。”


    蔡攸心裏頭念著都堂議事,對此一招完全沒印象:李小衙內替他賣官鬻爵,兩人最多有酒肉之約,何來荒唐棋約。


    況且其人既死,便是天王老子的約定,那也作不得數了,隻有欠債另當別論。


    仆從深知自家主人是個臭棋簍子,見其神色迷惘,正想委婉代下逐客令。辛羨卻在此時開口道:“三大王叫蔡少保一聲哥哥,天子門楣,端的風光。我這小師弟雖居探花,位卑言輕,卻也頗受三大王賞識,殿下早就在我等麵前誇耀過,說義兄器量過人,今日得見,果真不同凡響。”


    晏洵半晌道:“正是。”


    蔡攸談笑自若,從容道:“布棋。”


    家仆搬來一套八寶灰棋枰伴兩盅瑪瑙子,枰上混有珍珠、金銀、玉石和珊瑚碎屑,日光下澈,熠熠生輝如繁星。


    晏洵率先站到棋桌旁,唱了個喏。


    “下官不才,請蔡少保先行。”


    ……


    ……


    皇城之中,越過中書省,都堂近在眼前。此乃三省議事之所,與樞密院對掌文武大權,舉足輕重,是國朝名副其實的心髒。


    左輔右弼,兩府大臣,今日悉聚於此。


    太少二宰位居東北,禦史中丞在西北,皆南麵而坐;東廂是尚書、侍郎,西廂是常侍、給事與諫舍;東南西南分列別官,大宋脊梁濟濟一堂。


    “真定府奏,上京既克,遼國大廈將傾!”


    領樞密院事鄭居中語畢,都堂裏沸然作響,一時議論不休。


    “平燕策一出,童太尉功不可沒!”


    有人高聲稱讚,童貫端坐於鄭居中一旁,須發漆黑,不似閹人。他但笑不語,以作謙遜。


    契丹人駐守漠北太久,世代沿襲下來,宋人便生出了恐遼症。乍聞女真人攻下遼國皇都,竟對禦駕親征的金國皇帝完顏阿骨打,萌發極大偏向之意。


    得隴望蜀實乃人之本性,一旦收迴燕雲十六州,何愁不能恢複漢唐舊疆,完成皇宋百六十年來之大願?


    不世功業,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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