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廚熱火朝天,竹籠裏滿滿當當百十隻活鵪鶉。


    廚娘洗淨雙手,依照小廝的吩咐拔舌。不過半刻功,青瓷盞上小碎肉成尖,血跡斑斑點點,如胭脂未濃。


    謝皎做乞丐時,常溜進夥房偷吃,咒罵聽不進耳,毒打也挨到麻木。偏她手腳油,素日但有機會便要鑽牆而入。


    眼下巡視夥房好似富貴歸鄉,東偷一塊糕,西吃一枚果,下肚不及眨眼,甚至拿水蘿卜逗弄缸裏的老鱉,學它啵啵吐沫。


    戲耍盡興後,她托走一盤金絲纏玉粽,搭配紅白兩糖,正趕上另一隊人馬入樓。


    為首者華服,戴軟腳襆頭帽,掌櫃的迎將上去,歡喜道:“蔡少保今日怎麽——”


    “太師在哪?”他徑直穿過大堂。


    掌櫃一路躬身相引,帶蔡少保登頂,謝皎綴在隊末,眼觀鼻鼻觀心。


    侍衛鏗啷格刀擋在門前,麵露難色,那人見狀謔笑道:“魚眼珠子,連本官都不認識了?明天順手幫你挖下來糟著,你說好也不好?”


    “大郎恕罪,公相之命難違,小的隻是奉令行事。”


    內廳雕花門從裏拉開,蔡憫嘟囔道:“粽子送得慢,還這麽吵……大、大伯?”


    蔡攸揮手,仆從將一隻朱漆梅紅匣子奉上前來,“侄子過生日,也不請大伯吃一杯酒?”


    小子沒接,覷向廳內,片刻後傳來蔡京的咳嗽聲,斷斷續續道:“放他進。”


    謝皎低頭跟入,正站在小壽星座旁,穩妥放好金絲纏玉粽,小子冷不防道:“好香。”


    她沒接話,微微一笑,收盤隱在龜背竹後,心中暗自稱奇:“看來,蔡家諸子並非鐵板一塊。”


    蔡攸進門直衝父親而去,四弟、五弟紛紛起身欲攔,卻被座上的老太師抬手製止。


    長子揪住蔡京手腕,診脈少頃,惺惺作態關懷道:“脈象平緩無礙,爹爹近來還感覺不適麽?”


    “並無不適。”蔡太師忍住不咳嗽。


    蔡攸慢慢抽手,居高臨下望著風燭殘年的老父,似覺無味,笑道:“那麽,兒子另有要事,他日得閑,再來探望爹爹。”


    他嘲罷,風卷殘雲離去。滿座家眷見蔡門嫡長子恣意張狂,竟也沒一人膽敢站出來責罵阻攔。


    “他這是,盼我死啊。”


    蔡京陡然咯出一口血。


    眾人驚唿,齊擁而上。侍衛當啷合門,閑雜仆役一概趕走。謝皎矮身去拾夾掉的襆頭,被人一腳踹上心口,“還不快滾!”


    她跌坐在地,滿臉賠笑討饒道:“就走,就走。”


    大鐺頭幾步上前,架起小廝的一雙瘦肩,蠻力拖她站起。


    謝皎初時沒掙脫,安安分分裝作軟腳蝦,側眼窺見此人瞄向自己命門。她正待蓄勢脫困,忽聞身後傳來滾滾的腳步聲,二人站定讓路。


    蔡京被左右攙扶在中央,神情頹喪無力,嘴角血跡已擦幹。一大家人匆忙下樓,神情殊異,蔡翛衝在最前頭喝道:“備轎!”


    茶刀刹時一閃,大鐺頭右肘死死壓住謝皎,背後左指一攔,硬生生夾住輕薄細刃。老繭粗厚,並未流血。


    蔡家女眷將將從二人麵前經過,謝皎維持佯恐之態,搓軸再化一刃,狠狠下劈,竟是一把雙鋒剪刀。


    大鐺頭指隙開裂,暗吃一虧,險些沒忍住痛哼,仍未收勁。


    “哪條道上的,竟敢耽誤皇城司辦事。”他低聲慍道。


    太師轎欲起,謝皎心思一轉,朝蔡憫喊道:“小衙內,長壽麵快燉好了,不吃怪可惜,小的送去府上如何?”


    嫡孫不過十三歲,諸人今日來清風樓正是為他作生日宴席。未料想蔡攸突現,枝節橫生,鬧得家不成家,席未盡,人已散。


    他隻吃半飽,跟在最後,情緒本就低落,爹娘叔叔緊趕著傳喚太醫,無人過問蔡憫,是以乍聞小廝關心,連他自己也覺得荒唐可笑。


    “送上來,就在這兒吃。”蔡憫氣糾糾折返三樓,謝皎遂高聲道:“好嘞,勞煩鐺頭鬆鬆手,小的還有差事要辦。”


    蔡憫驀然迴頭,見那小廝皮白膚透,大鐺頭卻一直借機攬肩,登時怒叱:“還不快去!”


    小廝終於脫困,一溜煙跑向夥房。大鐺頭本想尾隨而去,意外被蔡憫喝止道:“你在此等候。”


    未多時,她托盤而來。酸枝木盤中安放一隻紫砂湯盅,嚴絲合縫,小孔透露出嫋嫋熱氣。


    謝皎嘿嘿笑道:“大水衝了龍王廟,還請察子見諒。在下先動的手,先賠個不是,為表誠意,這份功勞就讓給你了。”她將托盤小心過給大鐺頭,唯恐燙了後者傷手。


    大鐺頭冷哼,“招惹上一指揮還想善了?小子站在此地不要動,等我迴來報上名號,再去王親從王泥犁那兒乖乖領罰。”


    “那是自然。”她應道,侍立原地不移,聽到合門聲拔腳便走。


    蔡憫獨自待在盛筵旁,桌上菜色雖未全動,在他看來隻是殘羹冷飯。金絲纏玉粽尤其蠢笨,紅糖汁如血,白糖汁如唾。


    大鐺頭入門,放下紫砂湯盅,切切道:“生辰吉樂,請衙內慢用。”


    “怎麽是你?”


    “小子不懂事,笨手笨腳,哪能叫他服侍貴客?沒這道理嘛!”


    少年悒悶道:“罷了,開蓋。”


    大鐺頭依言打開盅蓋,退到一邊,正盤算如何攀附,卻聽蔡憫倒抽一口懣氣。他這才抬眼去瞧,也猛抽一口冷氣。


    哪有什麽長壽麵,分明是活王八湯!還浮了滿盅的鱉魚蛋,一戳一晃蕩。


    “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街上,謝皎望向清風樓,喃喃道,“隻可惜壽衣欠奉。”


    ……


    ……


    蔡公相今年七十有三,熙寧三年登進士第,宦海沉浮五十載,實在老不堪提。親弟蔡卞早因政見不合與之分道揚鑣,長子蔡攸又為爭權奪利與家中悖離。


    老太師委頓在轎子裏,頭腦昏昏沉沉,眼前過了遭走馬燈,心底卻平靜得出奇。


    或許蔡氏一門本就命定了煮豆燃萁的運數,東京城一鍋蓋了圓,誰也跑不掉。


    瑞鶴爐散出香氣,他作如是想,恍惚間聞到了豆羹的味道。


    蔡京陡然醒來,以為自己身在鍾釜,正受煙熏火烤,滲出一頭薄汗。


    “哈,”他聽見有人短促笑了聲,“大哥,你多活這麽些年,越活越狼狽了。”


    “比不上你,早死早省心。”


    蔡京慢慢從孩兒枕上起身,靠坐在滴粉銷金榻,總覺得房內繚繞一股子焦味。他倒了一盞白毫,顫巍巍注入瑞鶴爐,澆滅冷香,直到茶水漫溢才收手。


    蔡卞在棋枰啪地落下一子,“你怕什麽?”


    “怕老天不讓我贏。”


    “贏誰?童貫、王黼還是三大王?”


    蔡京合眼道:“命。”


    蔡卞仰天長笑,眉毛胡子都發顫,差點倚翻了背後的六折群鴉屏。


    “你以為自己還能有什麽命數?別太慢,小弟可是等不及要看你的結局了。”


    話罷,老文士皮銷骨碎,扶手椅上仿佛不曾有人來過。


    蓮紋台蠟燈燭芯一晃,群鴉似欲破屏飛出。殘香飄忽,外頭有人推門而入,急聲道:“爹爹,還難受麽?”


    蔡攸滿臉殷切,放下一碗混稠的湯汁,搓了搓發燙的手指傻笑。


    “兒子剛熬的香櫞蜜酒,對嗓子再好不過了,快趁熱喝吧!”


    蔡京這才有點找不著北,暈暈乎乎的,雙腳擱在足承。


    蔡攸躬身為老父穿鞋,又把天青瓷碗拿到榻邊香案上,朝他遞了遞,誠懇道:“章中丞跟爹爹犯了一樣的毛病,老不見好,這方子還是從他侍妾手裏學來的。”


    “找太醫局驗過沒有?”


    “趙太丞驗了,沒毛病。香櫞去核切片,與酒煮爛,煮上那麽一宿,再用蜜拌勻……”他故作嘖嘖聲,“我都想喝了。”


    蔡京拈起銀勺攪了攪,又嗅了嗅,始終不願意跟章援喝同一味藥,末了忽問道:“香櫞這麽油?”


    蔡攸一拍額頭,“啊呀,還有四弟的腦子,我煉成油倒進去了!”


    太醫局方走不久,家仆原本守在太師居所外,驟聞一聲怪叫,紛紛衝入房內拔劍四顧。


    蔡京跌在榻下,爐翻案打,落了一地灰燼,黑糊糊的藥湯全都灑在身上。


    公相犯了癔症,不知在跟誰纏鬥。諸人心底發冷,滴粉銷金榻斜刺裏驟然撞出一隻黑貓,毛發豎立弓緊背,低低咬牙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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