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今次下朝晚了兩個時辰,百官出殿後腹內長鳴,紛紛拔足欲食。


    唯獨蔡京蔡公相以人代步,乘太師轎走在諸位同僚前頭,一溜煙出了宮城,連官署也不必去。


    “這火燒得實在古怪,一場接一場,恁地亂!”


    “可憐李介然父子。”一人搖頭歎息。


    “老子燒死在茶樓,這才幾時?兒子不守孝,偏偏縱馬傷人,還燒死在章台之地,真是敗壞門楣!”


    “李倫好歹名列元佑三甲,貴為天下師表,竟教出這種不仁不孝之徒,毫無禮法可言!”又一人忿忿不平,“他怎堪當贈太師、諡文元?”


    為首者口風忽變:“逝者為大,諸位還是嘴上饒人吧。”


    幾個侍郎往背後一瞧,頓時不再言語。


    禦史中丞兩鬢斑白,緩步從旁經過,恍若未聞。


    適逢天命之年,元佑三甲隻剩最後一人。


    他腿腳不好,隻能走走便歇,無奈腸胃摩擦實在饑餓。於是愈走愈急,雙腳纏絆,幾乎仆倒在地,被後生小輩一把托住。


    “章中丞?”侍禦史憂心忡忡。


    章援看他半晌,抬腳道:“不必,你自去。”


    烏台稍遠,小官跟在禦史中丞身後,一道向南經過翰林院和樞密院,邁出右掖門往西角子樓大街去。


    宮外車水馬龍,章援立定休憩片刻,複續前行,迴到禦史台才歇口氣。


    侍禦史見一切安穩妥當,便自去偏廳,未多時小官通報,說開封府有人求見。


    晏洵入內時,章援正埋首辦公,案頭熱茶嫋嫋。


    “梅山先生,下官叨擾了。”


    小官奉茶後退下,晏洵隨即關上正堂大門。


    “洵兒,來來,”章援招手道,“明日休沐,跟師父一同去介然府上,要置辦什麽盡管朝你檀煙師娘開口。”


    “學生有俸祿,何必麻煩師娘。久不見您老人家,咳嗽怎又重了?”


    章援無奈擱筆道:“老了嘛。”


    他似已累極,話罷將處理完的公案堆在一旁,袖手窗邊不再言語。


    晏洵在旁侍候,見筆洗水淺,遂換了一遭清水,又把桌頭雜亂的案牘收拾整齊。


    合上四方硯,正麵赫然刻著“快筆乘醉,指間生雷。元佑三年六月辛醜,章援致平、李倫介然、謝悰濟苦,戊辰科同榜知交留贈謹記”幾行銘文小字。


    師徒一時靜默。


    “明日送他們一程,不要耽誤時辰。”章援道。


    庭中老鬆孤峭,枝杈裏臥了鴉巢。晏洵遲疑片晌,掏出一本舊冊遞過去,抖起來颯颯作響。


    “師父請看。”


    章援細翻後暗自心驚。


    “因緣際遇暫不提,學生手中這本賬要是流傳出去,前國子祭酒的聲名便徹底毀了。”


    晏洵斟酌道:“李文元公做不出這種事,但他兒子未必,一筆寫不出兩個李。既與蔡京有所勾連,旁人議論又怎會特意區分?”


    造化奇巧,半點由不得人。


    章援身為禦史台之首,負監察百官之責,手握故舊“貪墨”鐵證墜如千斤。再想明日便要前去祭拜,口舌似被刀割,氣亂躥心,乍地咳嗽不止。


    晏洵扶他坐下,撫背順氣,倒一盞熱茶待他喝下,又問道:“師父未曾吃藥?”


    禦史中丞用帕子捂住嘴,搖了搖頭。


    “學生就剩章梅山一位師父了。”


    “哈,也不知你像誰。”章援笑他難得稚氣,“元佑三甲之徒怎能頹唐?開闊些,洵直!”


    晏洵無父無母,沒有依靠,全賴三位師父憐才,琢玉不嫌費工,十數年教導如一日。


    他雖知恩圖報,卻也在夜航船上拾得賬本後不知所措。


    尤其那夜叉女的駭人形貌,每每浮現於眼前,總會寢食難安。


    他不敢猜,也不想猜,更不願意告知任何人。


    小官篤篤叩門,揚聲道:“章中丞,家裏送藥來了。”


    門扇間邁進來一雙繡履,水煙褙子柳葉裙,通身素雅端麗。


    婦人四十許,手提食盒,晏洵見狀忙道:“給師娘問安,學生不敢太勞煩師父,這就告辭。師父不必費心,明日再見。”話罷躬身離開,妥帖關好門。


    “你看你,又把他嚇跑了。”章援幹笑,“緊巴巴送藥做什麽,我還能再活幾十年!”


    檀煙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啪地撂下食盒,徑直上前擦掉他嘴角遺留的血跡。


    禦史中丞悄悄把帕子往座下藏,服軟道:“可叫你逮著一迴。”


    殊料被一把攥住手腕,檀煙從他掌心抽出揉成團的咯血巾帕,細細展開收好。她從頭至尾沉靜如淵,他便慌張得不知說什麽好,隻能張嘴喝藥。


    “今天沒有蜜煎果子?”喝罷,章援眼巴巴瞅著食盒底。檀煙冷哼,解下腰間繡囊,又往他口中塞了一顆裹糖山楂。


    “人老了,見一麵都要鼓足士氣才敢去。”


    章援嚼著果子,含糊不清道:“當年我怨恨李介然袖手旁觀,交情一斷至今。他倔,我也倔,整整七年沒說一句話,絕未曾想……再見時竟要為他送葬!”


    檀煙終於和顏緩色,把他散落的鬢發掖迴耳後,又正了正禦史中丞腦袋上的漆紗直腳襆頭,“你現在成孤家寡人了?”


    “元佑三年同榜進士登第,食同席,酒同杯,那麽得意……”章援慨歎,抬頭問她道,“到頭來怎會剩我一個?”


    檀煙替他撫背,免得又咳起來,柔聲安慰道:“謝李命苦,你可不能學他們。我把你照顧好,你就不會是一個人。”


    ……


    ……


    謝皎獨自在京城遊蕩,無家可歸者不比孤魂野鬼。


    政和三年正月初一,開封府大雪,白漭漭琉璃世界,純淨如初生。


    天外撒起雹沫子,藏在朔風裏隱秘砭人。


    景明坊中勾欄瓦舍奇多,蓮花棚新戲將排,圍觀者裏三匝外三匝。她自動湊上前去,分一口暖氣。


    花邊鑼一抖,伶工連忙敲起鼓點,緊密如雷漸近。眾人望向戲台深處,不由屏息以待。


    謝皎來得晚,便從半途看起。


    謔喇喇一陣鼓噪,戲子翻出戲房,經鬼門道過場就地一滾,騰身來到台前。眾人定睛,見是個塗了皂白粉彩的花臉怪。


    那老怪披麻衣哭喪道:“奪人田地享榮華,吃糠喝稀等餓殺。老天爺,你睜睜眼,莫不是耳又聾來眼又瞎?”


    “喝!”諸人山唿叫好。


    “木頂寶蓋葉蓬蓬,外頭花花裏頭空。”


    花臉怪手舞足蹈,歌不成調,高下開闔間竟有幾分捉鬼的架勢。


    謝皎隨看客拍手叫好,冷不防被人擠倒。


    晏洵十三四歲的少年模樣,也不伸手拉她,拿白本,舔枯筆,邊看邊畫。謝皎起身拍拍破衣裳,主動湊過去,好奇道:“畫什麽呢?”


    “鬼。”


    “鬼還長人臉?”


    “人長鬼臉,鬼自然就長人臉了。你見過鬼臉人麽?”


    謝皎被他繞糊塗了,隻能默默搖頭,晏洵冷嗤道:“那就對了,誰也沒見過,怎麽畫都不會錯。你是哪家孩子,大過年的,怎麽一副叫花子打扮?”


    她低頭見自己一身焦衣爛布,不擋寒也不暖和,疑惑小半刻,恍然大悟道:“我爹被人抓了,我家被人燒了,我死了!”


    尺八綿綿,紅牙板一疊聲的脆亮。晏洵聞言謔笑,嘴角墨痕似胎記濃重。


    他從筆兜裏抽出一支細毫,在她眉間點下小小一枚朱砂痣,謝皎伸手去蹭,被他阻止道:“留個記號。”


    “什麽?”她歪頭。


    “鬼臉人的記號,免得我以後找不到你。”


    “不得了啦,皇城司來了!”神樓上有人高聲示警,看客驟然作鳥獸散。花臉怪哎喲一聲摔下戲台,蓮花棚烏煙瘴氣。


    晏洵匆匆收好紙筆,忍不住念叨:“橫豎人人都要往地府走,怎麽還不敢睜眼認清自己呢?”


    黃昏時分,皇城司紅亭中,謝皎霍然睜眼,從夢裏醒來。


    她掙紮坐起身,踉踉蹌蹌仆到蓮花池邊。遲疑片刻,猛地對水一顧,幸好筋脈已不再蛇繃,於是長舒一口氣。


    思從昨夜至今隻靠耐力堅持,僥幸苦熬得勝,不禁頗為自許,甚至還想要喝點小酒作慶。反正紅亭無人打擾,索性抽刀掘地,要喝幹華無咎的家底。


    春泥微腥,謝皎不憚蟲蟻,果然挖出來兩壇杜康。


    她抱迴亭中拍開泥封,先洗淨手臉,再含了三兩口春酒噴灑腿腳,以驅周身寒臭。


    衣裳泥濘,濕了又幹,邊角還纏繞著水草青荇。謝皎迫不及待想出宮,找家一等一的香水行,好好除垢泡個澡。


    泥封邊沿蜷了條僵蟲,一掌來長,假死如睡。晚春烘軟和之後便簌簌遁去,唯恐被她拿來下酒。


    陽間不留,陰司不收,縱使相逢應不識。謝皎默念迴想,暗自好笑,至於方才夢見了什麽,早已從腦中流走,沒能留下半點印象。


    命再大也經不住這麽窮折騰。


    她暗道:“是藥三分毒,即使黑沉香飲鴆止渴,但好歹要搞清楚華無咎將藥倉藏在何處。免得以後受製於人,累於牽掛。”


    謝皎抬手,見紅線將斷未斷,桃木葫蘆悠悠打了個旋,遂把線裂處抽絲綁緊。


    “冤冤相報何時了?”她站起來活動手腳,“待我殺完,恩怨自然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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