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北岸邊,原先揚州義軍草草搭建的營寨已經一片狼藉,一根轅門立柱冒著餘煙隻剩下半截,歪在那裏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隨刻都會傾倒。而寨內也橫著不少來不及收拾的屍首,刀槍棍劍更是滿地都是。


    營外不遠的堤壩上則搭起了一個帷幔,裏麵一個人正在簽發文書命令,待辦好了公事,那人則拿起旁邊的寶劍,隨著“噌”地一聲清翠,拔寶劍出鞘,之後便端詳起劍身上的龍紋,又逐漸陷入沉思。這人乃黑齒常之。


    “先帝不以臣卑鄙,超遷擢拔,委我重任,賢太子也特加照拂。先前帶兵駐邊,獨當一麵,朝中卻有不少流言蜚語,先帝不為所動,直至長安獻俘,太子當眾解下佩劍贈我以示皇家信任,由是中傷惡語戛然而止。大丈夫身受國恩,如今卻不能保全皇子,若將來泉下有知,有何麵目去見先帝?”隻見其悲痛不已,兩行清淚從其麵頰落下。


    原來這黑齒常之乃百濟人,是高宗征高麗時的百濟降將。高宗賞識其勇武善謀,數次越階提拔,委以重任鎮守邊關。黑齒常之也沒辜負高宗厚待,從西突厥打到吐穀渾,少有敗績,後來更是屢次擊退吐蕃入侵,成為大唐不可多得之名將。


    黑齒常之感念高宗父子恩情,投桃報李,盡忠職守於邊塞。隻是沒想到有一天突然從長安傳來太子因謀反被高宗廢黜的訊息。他想不通太子與高宗向來親近和睦,又如何敢憑私藏的百具鎧甲行篡位謀反之事?這分明是栽贓陷害,挑撥先帝與太子間的父子深情。當後來太子流放巴州,黑齒常之以為是先帝護犢情深,讓太子遠離是非之地,從而保護其身家性命。沒想到待先帝駕崩,一朝失去了先帝的庇護,太子便“畏罪自殺”!


    如此,黑齒常之心中憤慨如何能平?逼殺廢太子一事劉定疆雖不是主謀,但一定是幫兇,於是剛剛便假借與其掙功搶利之名頭,趁機發難,狠狠地抽了他幾鞭子,以泄心頭之恨。


    “中原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還是盡快收拾完殘局迴我邊塞去罷。”黑齒常之正歎息往事,卻突然聽到賬外傳來:“啟稟將軍,徐敬-業行至江頭,為部下所殺,其殘部現將其頭顱獻上來,以求歸降。”


    “好!去約見金陵刺史,借他的船用一用!”


    …………


    十裏橫山,龍王廟,幾株鬆柏上掛著團團積雪,院內地磚卻掃的幹幹淨淨。


    “師父,我們這幾日便要迴去了麽?”一個少年抬頭問向兩個和尚。


    “想你師祖和師弟們了?”一個矮胖者反問道。


    那少年點點頭。


    旁邊一個瘦高個見狀則道:“自芒山別離,已有半年,你想念師祖他們實屬正常。如今我們身體已恢複如常,若不是最近正鬧著兵亂,前幾日就該走了。這次咱們從金陵過江,再一路北上。若路上沒有耽擱,年前或能與你師祖他們團聚。”


    那少年點點頭,臉上露出期盼之色。


    這三人便是玉林及其兩個師父界文、界武。前段時間界文和界武身受重傷,承蒙茅山派掌教白雲子司馬承禎出手搭救,現如今兩人已經痊愈,便商量著迴少林與師父法源匯合。


    既然定下來明後日即將啟程,三人便欲找白雲子辭別,隻是玉林跟在師父們身後,卻若有所思。


    “此去一別,不知他日能否再會。”玉林輕輕歎了一口氣,腦海中浮現一個佳人靚影。


    三人到了白雲子所在別院,跟守在外麵的道童打了聲招唿,便邁進院內,見白雲子父女二人正圍著鼎爐好像在煉什麽丹藥。


    “道長正在忙呢?”界武躬身敬道。


    隻見白雲子指著司馬薔薇,笑道:“忙倒是不忙,正教她一些炮製技法。”見此次三人一齊過來,料想對方有事,便有問道:“和尚,所謂何事?”


    白雲子乃茅山掌教,地位尊崇,不落法源大師之後,是以對界文界武稱唿“和尚”。


    界武則躬身敬道:“自前些日子承蒙道長搭救,我等僥幸保全了性命,拖延至今,身體也恢複如常,不敢再打擾道長。故想著明日啟程北上嵩山,特來辭別。”


    “辭別?幾位終於要走了麽?”白雲子臉上難得露出一絲舍不得。


    他倒不是舍不得界文界武,畢竟自己是道家,界文界武是佛家。兩家雖不是水火不相容,但也絕非恰如一體。李唐重道而武後崇佛。現在武後執政,有她的便宜,佛教鼎盛,大有蓋壓道教之勢。


    白雲子真正舍不得的乃是玉林。自己修身證道之路遇有阻礙卻百思不得其解,從打確定以服氣導引之術追求仙道至今,自覺已爐火純青登峰造極,但始終不得大逍遙和大自在。大概想著可能自己當局者迷,隻能慢慢探索。直到遇見了玉林,發現這小子身體骨骼不異常人,頭腦也不是聰明絕頂,但體內經脈卻另辟蹊徑。當初白雲子曾驅動真氣在其體內運營,隻覺得真氣周轉快,流程短,不像常人那般遲滯繁雜。曆來不少凡人修真證道,若以他為研究對象,或能助益自己。但這小子無親卻有師,不可能一直帶在身邊。


    沒什麽好的理由挽留,白雲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去吧,去吧,明早我再送上一些盤纏,留路上用……”


    界文界武哪裏好意思再收盤纏,救命收留之恩已經難報,隻是連連婉拒。


    兩方正圍著盤纏爭執之時,卻聽到外麵有人喊道:“師尊,大師兄迴來了。”


    “哦,請他進來。”白雲子停下了爭執。


    “師尊可安好?”一個男子邁進門,先對其他人點頭示意,隨後來到白雲子麵前跪下,朝著他“咚咚咚”磕了三個頭。


    白雲子扶起此人,又端詳了片刻,笑道:“這趟差事辛苦你了。怎樣?路上可順利?”


    這名男子也迴笑道:“說不上辛苦,路上也沒什麽波折,但是鍛煉了腳力。”


    這人乃白雲子大弟子張太虛,先前奉師尊白雲子之命,幫界文界武二人至嵩山給法源送了一封信,如今剛好歸來複命。


    張太虛在迴稟了嵩山見聞之後,便從懷中掏出兩封信,然後分別交與了白雲子和界文界武他們。


    待白雲子閱讀完畢,麵上帶著笑,轉頭瞅了瞅界文界武身後的玉林。


    而等界文界武收起信封後,則互相對視了一下,兩人心中有一絲疑惑。拆信之前曾檢查了信封泥戳完整著,信上字跡也出自於師父之手,字裏行間也夾雜著暗號,確定信中要求來自師父本意。兩人心中雖不情願,但師父確實為玉林著想,對他們提了意料之外的要求。


    原來法源在信中要兩個徒弟設法懇請白雲子將玉林帶在身邊看顧,隻讓界文界武兩人迴少林匯合。隻是這樣一來這兩人空手來,空手迴,先前的遭受不全白折騰了嗎?


    界武心裏不痛快,又不能埋怨師父,畢竟他老人家確實在為玉林著想。法源擔心玉林一旦為武後盯上,後果堪憂。


    界文看出界武的心思,便安慰道:“既然師父有安排,我們遵命便是。”隨後便躬身對白雲子道:“道長稍候,我等有話想對玉林說說。”


    見白雲子點頭,界文界武便把玉林拉到一旁。界文問道:“玉林,你師祖對你如何?”


    玉林點點頭,道:“師祖與兩位師父恩德,我永世難報。”


    “嗯,那你師祖的話,聽是不聽?要你做的事,你做是不做?”界文又問道。


    “師祖和您二位的話,我當然要聽!要我做的事,我當然要做!”玉林斬釘截鐵。


    “好孩子。”界文拍了拍玉林的肩膀,又道:“武後指名要你一道去洛都,你師祖擔心或與你不利,想要你留下來跟白雲道長一起,你願不願意?”隨後便把手中書信交與玉林。


    ……………………


    “道長,我等有個不情之請。”界文與界武兩人走到白雲子麵前,而玉林則遠遠地待在原地。


    “嗯。我知道。”白雲子麵帶微笑,正說著,又伸手遞出法源給自己的信。


    待界文二人讀完,白雲子道:“我有個師兄一直想謀茅山掌教之職,於是便與我起了醃臢。那日其恰好撞見了正下山的玉林,便對玉林嚴刑拷問,欲問些情況。玉林這小子骨頭倒是硬,未泄露隻言片語,待後來你們趕過來與我師兄他們起了衝突。”


    見界文界武點頭確認,白雲子又道:“那一日,我便欣賞玉林有骨氣,有擔當,再後來其更是展現了經絡異常之狀。實不相瞞,我修真證道之路遇有阻礙,曾想找你們借用玉林,以助我證道,但此實強人所難,是以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師父在給白雲子的信中先是感謝了白雲子對徒孫三人的救命之恩,後來又寫到將來被召去洛陽,擔心玉林為洛陽繁華迷花了眼,最後則期望白雲子收留玉林,以三年為期,報以《一葦渡江》口訣為謝禮。至於金錢權力之餘,法源給不了,而白雲子估摸也不屑得要。


    “多謝道長大恩!”既然白雲子願意收留玉林,界文也不在婆婆媽媽:“還請道長備下紙墨,我將這《一葦渡江》寫下來。”


    話音剛出,白雲子卻驟然變色:“且慢!和尚豈當我是貪圖小利之人?我三十歲便橫行江湖,一向自負聰明,這天下武學再為精妙,我亦視之為芥子之道!”


    “道長息怒,實在是您恩德之大無以為報!”界文趕緊道歉。


    “唉,我之所以願意留下玉林,乃為了研究其經脈特異之處,不過是利益自己罷了。武功再如何高強,不過一肉身凡人耳。”白雲子也能理解這幾個和尚苦心,便自嘲起來。


    但聽到白雲子所以留下玉林,是為了研究他,界武則苦著臉道:“道長想研究他可以,可不能將其拆開來一探究竟。”


    “哈哈哈,和尚多心!我於此保證,絕不傷損其身體,更不傷他性命。”白雲子收了笑,正色迴道。


    “好好好!當然若是他犯了錯誤,道長徑直教訓。”


    白雲子點點頭,道:“那就三年為期?”


    “好,那就三年為期!”界文界武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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