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這條排汙水的溝渠,我們於五分鍾後曲曲折折遊進一段鐵柵門,順利進入了這座孤零零的小公館地底。環顧四周,這是某個水洞的一部分,天然的石礁中央被修出個六邊形淤泥池子,並連接著一道往上攀升的規整石階。


    按leeann的說法,這裏是早期金色階梯聚會的秘密場所,曾經是撒丁埃歐雷人停泊漁船的一個島礁。它建立的時代甚至早於三大宗教,行事低調神秘,既不宣揚教義又不廣收教眾,因此在絕大多數時間裏都不被外界所知曉。也因它的這種性質,因此無人幹涉。


    在金色階梯的觀念裏,人應該順應自然賦予,以意識進行互通,並接受一種最單純的生活方式。同時認為人類出現語言與貨幣是走了歧路,繁華隻是一瞬,將注定走向迷惘。他們是肯定創世論這一觀念的,但不稱造物主,而叫歌提亞,是一團由各種意識聚集,體積大到難以想象的光團。


    各種主流宗教裏,常帶有原罪一說,是勸導世人行善積德,對穩定社會牢固統治權力起到重要作用的。而金色階梯的教義裏卻不這麽認為,他們有靈魂進階說,也就是當今我們熟知的升維觀念。歌提亞釋放出所有的靈體,是需要從它們的意識裏汲取營養,所以隻有不斷體驗到新感官才可能被進階。這麽說或許較難理解,不如由人來做個比喻。


    好比說一個困苦很久的農夫,某天忽然繼承了一大筆豐厚遺產,這種從未體驗過的新生活,將令他眼界一下子提升,自然新感官就被歌提亞分享走了;而一個老實本分的家夥,某天忽然殺了人,將體會到素未有過的感官,這也是意識層麵上的進化。那麽,構築我們當今社會的一切道德基石,都與這種觀念激烈抵觸,善者無好報,殺戮沒有天誅,自然因果報應也不存在,人可以肆意妄為,大搞破壞,全都可稱作體驗新感官,因此被歸入了邪教。


    而他們得到長足發展是進入了蒸汽時代以後,人們紛紛將注意力由宗教轉向科學,開始變得對古老傳說興致勃勃。金色階梯認為最早期的人類原本通行同種意識,而在其後產生了矛盾,走出山洞的野人們開始形成聚落,逐漸發展文明並開始向國家概念過渡,為了形成凝聚力就出現了語言,因此造成種種隔閡。這與舊約故事很接近,上蒼見人類很團結,就賦予了語言這個功能,從此後,大家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而逐漸形成了種族。


    我想若是馬洛在此,或許會很認同他們的觀念,畢竟他是個宣揚世界大同的白左。


    而貨幣的產生,在金色階梯眼中是最大的錯誤。金錢將造成人生而不平等,階級對立,以及滋養出罪惡,開始出現功利、貪婪以及掠奪。那是與他們推崇的意識世界背道而馳的。所以,人要是想再次淪世提升自己的進階,就要放棄俗世,斬斷小格局。這種清流觀念被大力推崇,故而獲得了大批的追隨者。


    這就是leeann禁止我在會場用返金線索檢她的原因,金色階梯高等會員全都懂這一套,我與她那點一知半解,簡直是在別人家門口班門弄斧。


    從水洞出來,她拖著我在一段損毀的水渠前衝去全身泥汙,然後打手提箱取來兩套雨衣般的行頭,抖幹水珠後開始向著上盤進發。就這樣熟門熟路地闖入一個儲備煤炭的庫室,在停留期間大致向我簡略描述了他們的由來。


    “現在可以正常對話了吧?所以這就像個隔音間?”我瞥了眼沾滿煤灰的陋室,問:“起先我就覺得不對勁,你怎會那麽熟悉這個鬼地方?是不是多次到過此地?”


    “這就是被封存的另一部分。”她指了指自己腦袋,說因為自身的不完整,一半腦子被封存在阿遼琉,所以問也白問。此外,她也沒義務讓我過多了解她。


    “那樣做豈不是很不靈便?再者說,這個阿遼硫又是個什麽鬼地方?”我打隔水袋裏掏出藍高盧,提給她一支,問:“好比這次你的接頭人被幹掉,是不是現在傻眼了?”


    “別忘了你就是那名兇手,或策劃這起謀殺的人,居然還有臉嘲諷起我來。”


    這套模式是黑水仙們行動前的標準儀式,為的就是防備中途有人叛變或被捕,將情報泄露出去。隻有當主事的倆人協同完成才可變得完整。如若出現現在這種情況,按常理就必須立即中止,返迴他們的一個安全屋做重新配對,再度商訂計劃。至於阿遼硫,是一個無處可尋的口袋空間,對世人而言不存在,類似於歌提亞那種意識的交匯點,是虛無的。


    而這次他們的人沒喊停冒進,是獲悉兇手自己出了問題,讓一名驍鷙鑽了空子。寄魂與串魂雖隻差一個字,但含義卻天壤地別。possèdè(串魂)是被邪靈操控,神經元產生彌亂,非殺了對方才能罷手,是毫無自我意識的;l’ame de maison(寄魂)是被人操控形同傀儡,有自我意識的。更巧合的是,後者竟然是前者的親子,目標竟與他們出奇得一致。


    所以,對方開出條件,我必須協助眼前這名黑水仙盜取伏琳沙,他們就不會對瑪德蘭進行製裁,權當沒發生過。若是拒絕,就算他們拿馬德蘭沒轍,也將跨越悠長的二十多年歲月後,在現實中找到蘭開斯特們,要我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我忽然就領悟了之前dixie所提及的一則談話,九頻道的采訪車中途改道,是因有人預先同新聞直播間負責人通了電話,起初我還以為是暗世界所為,沒準真正的監視者是他們!


    “這根本是多此一舉,就像你說的套環,一環連著一環。我闖進魔魘就是為了助你成功,再多居心沒有了。完不成我就將與女主播,永遠被困在公寓瀑布底下。”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一把掐滅煙,衝她揚了揚手,問:“接著要怎麽做?你盡管吩咐好了。”


    “先別急,咱們在這裏稍作停留,等金色階梯的人全部登船離開,附近閑雜人等清幹淨後,再考慮怎麽走。”她手指著一個方向,接過我的煙,點燃抽了起來。


    登船?我不由惶然,那艘奇美拉號我記得適才出來前就已不見了蹤影,按說早就載著老艾父母返港了,這夥邪教份子哪還有其他船?辦什麽秘密儀式不能在自己地盤解決,還非得出海巡遊?這裏不全是他們自己人嗎?女人依舊以阿遼硫被封存的借口做推脫,不予理睬。


    見自己一時半會也離不開,我隻得四處踱步打發時間,扭過臉時,正巧與她四目相對,不由想到了一個解乏的話題,問:“依你之見,馬德蘭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她不由愣了愣,掩嘴偷笑說:“你要我看著瑪德蘭的臉而來評論瑪德蘭,實在有些別扭。”


    “我也覺得這麽問很古怪,雖說是這個人的兒子,但我卻絲毫不了解他。每個人從小都對自己的父親有定義。男孩的話,希望他是廣受歡迎的英雄;若是女孩,則希望他是顧家並總能帶給自己驚喜的人,在我看來,他兩者都不是。”我聳了聳肩,笑了:“我看得出,你對他有好感,那麽,總不可能是長相吧?他在這點上沒優勢,比我的原貌差多了。”


    “你這麽評價自己的老爸?好吧,我喜歡他,這點無法否認。所以為了他的安全與未來,你要全力以赴。不過,你為什麽忽然想到問這個?”她撥弄著脖頸項鏈,顯得十分不解。


    “是這樣,現在是十點不到,換句話說,再過十六個小時,他將與我老媽,因一台抽糞車意外爆炸,而真正相識並牽手。”我搓揉著臉,貼著她坐下,苦笑道:“其實我也並不需要答案,每個人都懂戀愛的感覺。隻是在我的印象裏,已記不清老媽年輕時的模樣。而我聽說陷入愛河的女人,展露的微笑是最動容也是最接近的,所以想看看那會是什麽表情。”


    “我時常在俱樂部裏見到他,瑪德蘭很安靜,不與人交往,喜愛獨自坐在角落裏讀報,其實也並不怎麽熟悉。唯一的交集,就是那一晚的傾談。”女人仰起臉,陷入對往昔的追憶。


    當見到這個人從舊建築裏推開門,徑直走來並默默坐下,leeann抱著酒瓶開始歇斯底裏,希望讓他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醉酒女人,繞遠走開;而同時,又希望這個人能停留。帶著這種矛盾心理,她對自己說:這家夥隻是出於無聊才坐了下來,誰會在乎別人的貓,無非是抽幾支煙然後打著哈欠迴房睡下,帶著偷窺別人隱私的滿足,而進入夢鄉罷了。


    年幼時的leeann,比起同齡小孩顯得更殘忍,她喜愛找來綁繩牢牢捆住小貓四肢,然後包進手絹朝空中擲去,看著它們被活活摔死。有一次她像以往作惡後,離開時瞧見一隻瘦弱母貓跑來叼住自己幼崽帶去地下室。母貓一整夜都在舔舐,結果到了第二天,奄奄一息的小貓活了過來,這件事令她感到很神奇,從此後,便對生命有了敬畏之心。


    瑪德蘭說他素來不認同世惡論這種觀點,有些人兒時霸道囂張,長大後卻循規蹈矩;有些人怯弱膽小,成人後卻滿麵橫肉。因此環境造就人,更多的是自己有頓悟,必然會在其中發生幾件足以改變自己的事。他曾養過狗,病死後就隨便刨坑埋了,連盛放遺體的木箱也沒準備。當辦完這些,他再也沒進過這片樹林。


    有人喜愛拍攝錄像,又是大搞告別儀式又是唿天搶地,在他看來全無必要,寵物的話在生前你待它好,比什麽都強。至於死亡是必然會來到的,事後做再多也是枉然。在那之後,他再也沒養過貓狗,隻是不想遺忘曾經伴隨自己的它。


    leeaann覺得,這個男人看似在安慰自己,更多是自我獨白,他沒有順應別人的習慣,而帶出了自己的觀點。倆人由這些探討起其他,一時忘了時間的存在,待到煙盒空空,不知不覺天邊泛起了魚肚白。也許是那種靜謐,也許是黎明時獨有的薄光瑰色,令一切都顯得很奇幻。再度迴想,已變得遙不可及,而成了永恆的迴憶。


    從此後,她對瑪德蘭逐漸產生愛慕,幾周後這個人失蹤了,其間又發生過什麽?在女人被封存的另一半大腦裏,因此成了個謎,所以我出現在郵輪上,才會讓她那麽喜出望外。


    “在剛才談話時,我在你的心竅裏搜尋答案,但什麽都沒有,看來你確實如自己所說,對他一無所知。”她抓起塊煤渣,端在手中把玩,問:“若你像自己形容的那樣是個普通人,又怎會知道窟蟃這種東西?是從暗世界某人嘴裏聽來的吧?”


    “不,那是我與新聞主播尋找出路時,聽她隨口提起的。”我又提給她一支煙,問:“所以,果真有那種東西?你覺得蚌殼精公主,就是你們在追查的嘔吐女人前身嗎?”


    “那完完全全就是不同的生物,我不由很想看看,你那個無比重要的人在說這些時,臉上嚴肅的表情有多麽可笑。”她伸手接過後,笑道:“果然,那種姿容秀麗的小女孩,都是腦袋空空,別人隨便灌輸她什麽,就當成宇宙真理。以訛傳訛就是這麽來的,不過也好。”


    “你們當真去確認她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不久前,我已見過模樣了。不過你放心,她隻是一段插曲,夢醒後就會被遺忘,因此也沒人會拿她來要挾你什麽。”她衝我一擺手,說:“好了,現在你詳詳細細將那場雨夜奇聞描述給我知道。她可不是窟蟃那麽低等的東西,而是隻山狩。”


    於是,我便將自己的第一場遭遇,事無巨細告知了她,期間問她兩者區別,才知道底細。


    所謂窟蟃,不具有人形,是完全的動物本性,並且隻能活短短十來年;而女人口中的新名詞—山狩,原本也是野獸,但通過淪世可以逐漸化為人類,壽命極長,而且靈魂不滅,生生息息。窟蟃在遇到危險時,能改變環境以便逃竄,一旦遁去,四周才會慢慢恢複原狀。而山狩更高一籌,它能決定是否要還原物質本身,還能將與此有關之人的記憶,全部抹除。憑借這兩點,史上從未有人能追查到它,捕獲更是無從談起。


    所以老戴的擔憂,以及迪姐的揣測,都不是無稽之談。原本將0514當巢穴居住的嘔吐女人,或許是隻山狩,她既可能在今天之前或是今天之後遭到圍獵,從而抹除扭曲了記憶,以至於造成72年的事變成74年都遲遲未發生。


    這種東西在被襲擊身亡後,會留下一件遺蛻,而收藏在小公館三樓某處的伏琳沙,便是那種東西。這就是追兵們為何要潛伏進翡翠之華的霧龍牙島,奪取它的原因。隻有帶著伏琳沙,才能揭破被山狩掩蓋的痕跡,從而找到真身。


    恰在此時,遠處傳來一聲炮響,隨後,某種類似巨大生物的唿吸聲。沉悶地盤旋在頭頂。猝不及防下,我被驚到煙蒂滑落到褲頭上,女人慌忙踩熄,不由分說一把拉起我,說時機已成熟,咱倆現在該去辦正事了。


    “有什麽需要說明的?我可以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我想你是輕車熟駕,出入別人的機關重地如家中閑逛,我卻毫無概念,便一把拖住她,神色慌張地問。


    “不是對你提過了嗎?出了這道門,絕對不能打返金線的主意,甚至連念頭都不能有。”她不耐煩地拿手指劃了個圈,說:“如果實在有必要,仍舊迴到這裏再說。”


    “那要怎麽交流分工?”我將手一背,問:“另外你知道東西在三樓哪裏?”


    “用嘴,用書寫,總之你想怎麽表達就怎麽表達,地方在哪?拜你老爸瑪德蘭所賜,本應該由你來告訴我。”她搗了我一拳,歎道:“正因你是這個人的兒子,我不會讓你出事。”


    我點點頭,拿起手提箱,尾隨著她開始邁入茫茫黑暗。這座公館麵積不大,大致是過去呂庫古陰宅地麵上的一座宅子,我想哪怕又聾又瞎,理應也不難找。


    我倆沿著石階緩行,當頂開最後一扇黑鐵柵門,便從某間屋子的壁爐內爬將出來。這座建築到處都能見到蓮花圖案,它曾出現在獸皮記書的末頁,是翡翠之華獨有的家徽。言下之意,公館便是他的私宅,這個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老呂庫古軍師,或許就住在這裏。


    從小屋出去,是一條冗長的走廊,兩端擺著幾十尊在奇美拉號上見過的神像,神態各異,怒目圓睜,那打磨光滑的眼珠子映射著燭光,仿佛活物一般。我走在其下,總有一種被人盯梢的難堪,時不時仰頭提防。leeann卻顯得氣定神閑,看都不看它們一眼,並說這種雕像叫做屍脊之神,據說是金色階梯創立之初的某位聖人坐像。他們選用特殊木料鏤刻成骷髏骨架,然後送去某座密林裏埋入土下,十多年後會自己長成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最終砍伐下來海運至此,擺在當堂當裝飾品,這座公館裏到處都是。


    盡管她說得輕巧,我總感到心頭不適,身為大盜走在別人廳堂裏,本該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小心謹慎才是。可這個女人卻叼著煙,纖細手指劃拉著護牆板,生怕動靜搞得不夠大,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令人不僅恍然。比較起來,我這個協同犯顯得更縮手縮腳,不斷低聲提醒她別太過份,做賊要有做賊的範兒,敢情是皇帝不急急太監。


    “你究竟懂不懂規矩?老子可是做慣偷兒的,似你這般毛手毛腳,很快咱倆就會落網。”


    見她不聽勸,我隻得竄上前去開路,任她遠遠落在身後。萬一有什麽值班安保經過,也可拖住她緊急迴避。像這般粗心大意,居然大言不慚地說會罩著我,根本是癡人說夢。


    就這樣我在兩列張牙舞爪的群雕中穿梭,終於走出這條逼仄的廊道,眼前開始變得通明起來。側身擠出門踏上走道,眼前又是黑沉沉一坨,險些砸破腦袋。我剛抬腿打算給這木疙瘩來上幾腳,定睛一看不由渾身哆嗦,忙潛身縮迴昏暗之中,連滾帶爬地逃將迴去。


    “改道吧,前麵走不通,正有個五大三粗的警衛堵著門。”我朝女人一攤手,說。


    “安保是沒有權限進入公館的,莫不是你眼花了吧?”leeann停下腳步,狐疑片刻一把推開我,大踏步朝著樓廊走去。


    “誒?我說你個笨女人,這種事我怎會拿來開玩笑?這會要了身家性命的,你給我站住!”見她咋咋唿唿而去,我急出一腦門子冷汗,心頭暗暗叫苦。完了,這家夥我行我素慣了,自以為道行高深,如此高調注定辦不成任何事,看來我得做好重來一遍的準備。


    我起身追上腳步,見女人正停在這名安保身後東張西望,一臉的困惑。她衝著我埋怨,問哪來的警衛?怎麽她就沒瞧見?是不是我皮癢了尋她開心?


    “這個,不就是嗎?”我也感到暗暗吃驚,兩個人就在安保身邊不到兩米的花盆架前鬥嘴,結果這人就像死了那般紋絲不動,實在奇詭得很,難道也是尊雕像?


    “能進這所公館的,都是高級會員,哪是什麽安保。”女人將我一把拖到此人正麵,指著他黑西裝領口的掛飾,說:“瞧見沒有?這個像屋梁般的金屬圖案,就是金色階梯的標誌。他這會兒正在唱頌詞,陷在冥想之中,你就算拔刀刺他也沒有知覺,這就是登船。”


    抬眼去看,西裝男果真雙眼翻白,仰頭向天嘴唇蠕動,嘴裏說著不清不楚的怪話,任何反應都沒有。我將信將疑去觸碰他的手,冰涼刺骨,與會場時出竅的leeann一模一樣。


    “想拿就拿吧,不過得快點,別站著津津有味地看個不停。”見我捧著壯男的手掌,她誤以為我盯上了這家夥鑽石戒指,催促道:“他們的登船儀式僅有半小時,耗不起時間哪。”


    “喂,你當我什麽人?怎能隨口汙人清白?咱們出來混也是講究品格的。”我忿忿不平地瞪了她一眼,將壯男垂在胸前的金表搜刮進口袋,頭也不迴地昂首闊步而去。


    越過此人之後,我與leeann來到了一個像大堂般的圓廳,有架大理石階梯矗立在正東。四周滿是這種身著黑西裝領口掛垂飾的人,既有男又有女。不僅如此,連樓梯兩端也擠著不少,站位雜亂無序,猶如一個酒會突然被人按下暫停鍵,全部賓客傻楞在原地那樣。


    所有人腦袋都呈45度角上抬,嘴裏哼唧著模糊不清的呢喃,唱得那叫一個抑揚頓挫、鏗鏘有力。我活像被投進了上午的議會,被迫去聽這種嘈吵,人很快暈頭轉向。原來在陋室中聽聞過的巨大生物唿吸聲,正是這種集體吟唱匯聚的和聲,我隻得捂住耳朵快速穿過圓廳。


    leeann也是麵露痛苦,急急躥上石階,想要躲避這一濤勝過一濤的聲貝轟炸。我起初還側轉騰挪,竭力避開橫七豎八擋道的人,從他們胳肢窩或胯下爬過,逐漸變得不耐煩起來,也開始學著女人粗魯地將人群推開,來到樓梯的中段。


    往上的樓廊各處,也全都站著人,他們或背倚石牆,或貼靠擋欄,各種站姿都有。甚至還有名老婦,雙手端著保齡球大小的金球,已是大汗淋漓,卻挺得筆直,我光看就覺得遭罪。隨著越爬越高,眼前影影綽綽的黑影稀疏下來,耳道這才清淨了不少,已然到了三樓。


    這個樓廊被設計成一朵打開的蓮花,每片花瓣都是對衝的門,粗略數了一遍,約有十幾扇之多。如果每間都要入室,平均花費兩分鍾的話,待到查完別人登船儀式也告結束,想要走脫基本不可能了,更何況有些上著鎖。女人見狀不禁傻眼,開始咒罵起瑪德蘭盡不幹人事。我問她要過幾支發卡撬鎖,示意她往另一端去,咱倆各顧一頭,也好節省下時間。


    leeann人剛走出十來步,便被我從背後扭住,她瞪著一對桃花眼,正感到奇怪,卻看我忽然彎下腰來,不由叫罵起來:“你幹嘛?忙你的去,怎麽隨便亂翻我的包?”


    “你是不是隨身帶著口紅?”我做了個噤聲,衝她點頭微笑,道:“別忘了你我曾多次來過這裏。你往貼腳線看,那是什麽?”


    女人順著視線,方才注意到腳下,果然有淺色的唇膏色帶,已被人畫上箭頭,指向其中一道門。伸手打開包,她掏出自己口紅,旋開後發現缺了一大截,不僅又驚又喜。


    “沒準前幾次不成功,就是折在時間奇缺上,那可能是我倆不斷嚐試最終累積起來的。如此看來,也許瑪德蘭被掉包,興許是件好事。”


    我讓她退至一邊,拆開發卡開始神情專注地撬起鎖來,顯得尤為吃力。瑪德蘭渾身長得最不堪的就是一雙手,找尋不到一點我的基因,五指又粗又短。這世上幹手藝吃飯的,如鋼琴家、賭徒、以及竊賊,依仗的就是手指。它們須得細長靈活,才能事半功倍,幹淨利落。可換了個人,雖技巧仍在,但硬件不行,開鎖變得十分吃力。


    我本有意在她麵前炫耀一把,也好叫此女見識我的厲害,結果手不爭氣,足足折騰了五分鍾,才耗盡體力撬開這道鎖。


    “這不能怪我,瑪德蘭從不幹偷雞摸狗的勾當,哪怕欠別人小店一個鋼鏰,到家後拿上就會立即趕迴去還別人。這麽劣等的一雙手,僅僅隻是比殘廢好一丁點。”我滿麵赤紅地解釋著,想要爬將起來,頓覺後腦勺被一塊硬物頂著。側目去看,那是英格拉姆mac 10的槍膛。女人喝令我手放在她能看見的地方,緩緩起身,別耍小動作。


    “果然哪,在計較利益得失時,愛情當不得飯吃,所以現在到了兔死狗烹的時候了?”我隻得按女人要求的將mp5卸掉子彈彈匣,乖乖交到她手中,又氣又急。


    “這麽做對你我都有好處,不想受傷就老實地待在門前。”leeann果然謹慎得很,她奪過發卡往鎖芯一旋,確保它無法再被鎖上,便推門入室,扭動牆角發條般的開關。一束橙黃色的暖光自頭頂射下,照亮了小屋中央的玻璃櫥櫃。


    我終於看清了伏琳沙的原貌,之前在怪樹前瞥見,它們已被分拆打碎,成了形態各異大小不等的金箔,其實合在一起,是件鎧甲般的紗麗,正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女人走上前,揮舞著折疊槍托將罩子砸了個粉碎,隨後掃了我一眼,責令將那手提箱踢過去。打開後掏出兩段像樹杈般的銅棍,小心翼翼地叉住紗麗兩端取下,置入其中開始打包。


    我暗暗冷笑,心想就你那麽業餘的手段,也敢來玩要挾。要不是老子天生悲天憫人,早趁你忙碌一腳踢暈你溜之大吉了。但leeann確無背信棄義之心,這點我看得出來。


    “發什麽呆?還不速走?”女人將mac 10往腰間一掛,提起箱子急急忙忙竄出門,對我打著響指,叫道:“現在按原路折迴,先迴庫室躲幾小時,待到零點後再去羅密歐點。”


    “再急你也得將紗麗收好,好幾片仍蕩在箱外,你就不怕中途扯落弄散了?”


    “你說得對,是該小心些。我沒料到伏琳沙那麽長,看來箱子準備得小了。”她示意我上前托住尾部,護住那暴露在外的幾片金箔,邊走邊說。


    “誒?我忽然想起件事來。”正對著我的,恰巧是迪姐過去想采摘的弧形領口,那上麵被鏤刻著細如發絲的怪文字。若是按女人解釋是件死後化出的遺蛻,字又是怎麽刻上去的?想著,我輕拍她肩頭,將這個疑問拋了出來,問:“這會不會是某種封印其功效的密文?”


    “這個不是你我考慮的事,咱們將它帶走就結了。”她也瞥了一眼,歎道:“這種符號叫做絲語,別問我含義是什麽,因為天下無人認識,甚至是不是人類創造的都難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種符號,也許翡翠之華能明白含義。我們曾在一處叫不死鳥的山銅礦井找到過小冊子,上麵全是這種字,而藏它的地點,就是這老頭的另一間密室!”


    話音未落,我隻感到腦袋又被人甩了個悶棍,整個人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待到眼前清朗,見自己正盯著腳旁的手提箱發呆。leeann將槍斜挎在肩上,說你發什麽呆,還不速走?


    這一幕我怎感覺那麽熟悉?好像之前才發生過,再一扭頭,見自己仍在密室之中,連腳都沒跨出屋門。不對,這其中肯定有問題,我分明記得她將槍掛在腰間,怎麽換成背肩上?我慌忙抱起箱子,再度見到幾片金箔露在箱外。


    “沒料到伏琳沙那麽長,看來準備箱子時選小了。不過你說得對,是得小心才是。”


    這其中肯定出了問題,我活像在會場時那樣,一下子忘了時間的存在,迷茫中竟什麽都記不得了。再度看向自己的雙手,我不由失聲驚叫,伸手拽住直往外闖的麗恩。


    “按原路折迴,去庫房躲上一陣,他們絕料不到人仍留在這裏,零點後羅密歐點。。。”女人依舊在自顧自說著,絲毫沒有注意到我臉上的異色,得意洋洋地為自己點了支煙。


    “leeann,這太不對勁了,先等等,你來看!”我隻得喝住她,高舉雙手給她仔細過目。至於我為何渾身戰栗,是因為不知打何時起,兩隻手掌被人畫了許多道口紅印子!


    “什麽意思?”她愣了愣,伸手去掏自己皮包,邊翻邊說:“唇膏在你兜裏,沒在我這。”


    “傻瓜?你還不明白嗎?你真當人家金色階梯全是白癡低能?咱們中詭道了,雖然不知道這是如何發生了?也不知又在此死過幾迴,在那段被刪除的時間裏,這些口紅印子,是我親手劃下的,告知下一個跑來這裏的自己,必須要努力記起些什麽!”我指著手提箱,焦慮地叫道:“所以,你我哪怕重複來上幾百次上千次,結局仍將一樣,你依舊會慘死在那隻山狩化出的瀑布底下,成為0514庫房內肆虐的惡靈!我說,咱們就不能放棄幹這檔子蠢事?麗恩,你知道人與人相處交心後自會產生情感,我不願見你去白白送命!”


    “隻恐怕,我已經沒有迴頭路了。”女人長歎一聲,垂下了腦袋。


    天空烏雲密布,被底下霧龍牙島璀璨燈火映得一片猩紅,雨勢漸收,開始下起冰寒雹子來,打在窗玻璃上發出陣陣脆音,卻絲毫驚擾不到四周此起彼伏的唱誦禱告。我在門前一把拖住女人,高舉雙手試圖讓她明白,這短短幾分鍾裏,整件事情開始變得越來越蹊蹺。


    “你可知道?我已不再是黑水仙,而成了不漏香,沒有退路了。”女人長歎一聲,道。


    “我當然知道,也就是人餌,被困瀑布底下的女主播,就是我們破幻日時新的不漏香。”我大吃一驚,問:“難道你有親人被他們控製著?”


    “我是從拉塔瑪地穴被帶出來的,沒有親人。成為不漏香,會有兩個月時間做選擇,別人不會將精力投資在難以契合的人身上。因此我是自願的。”她不時探頭去看底下動靜,抬起箱子衝我跺腳,說:“再急也別停留在此,實在想說可以去庫房!金色階梯的登船儀式即將結束,難道你想被他們活捉?”


    “好吧,換個地方我也可調整下思路。”與女人走迴廊道的那一極瞬,我瞧見門板背後赫然寫著一行字,不僅倒抽一口寒氣,指著它叫道:“不,要走你走,我必須在此將事情原委厘清,總之紗麗到手了,我不在你邊上或許更安全。”


    這行字的筆跡既不是我也不是她,內容則更加怪誕:72年3月15號,始終還在,h1-092,a.c。這是什麽意思?難不成在我神遊之際屋內出現了第三個人?


    “這?”女人順著指引望向門板,揉了揉眼驚歎道:“我認得,它是瑪德蘭的筆跡!”


    “什麽?他的留字?這是何時發生的事?”我眯起眼詳端,對此不可置否。身為兒子,我幾乎沒見過自己老爸拿筆,他習慣用打字機寫作,家裏收納開支又全是我老媽在記賬。迴頭去看,leeann打懷裏又掏出火柴匣正在比對,並向我一攤手,說自己快要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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