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國飛從廈門飛迴來,趕到家裏的時候,徐愛蓮已經被送去殯儀館,諾伊跟去殯儀館辦手續,方言在家裏等他,方言和他說:


    “父親,媽媽後天上午火化,可以嗎?”


    方國飛點點頭說,可以。


    方言和他說:“那我讓諾伊去準備告別儀式了,我去外公外婆那裏,他們還不知道,我想,我還是過去當麵告訴他們更好一些。”


    方國飛點點頭說好,你去忙吧,我沒事。


    方國飛迴來之後,一直都冷著臉,何慧嬌心裏虛,也不敢和他說太多的話,甚至不敢在他麵前,露太多的麵。


    一整個下午,方國飛都坐在樓上自己的書房,打開電腦,看著電腦裏一張張他和徐愛蓮的合影。年輕的時候他們很窮,拍照片衝洗照片,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筆很大的開支,必須少買一次衣服或少吃幾次飯,才會有錢去買膠卷拍照。


    相機是徐愛蓮偷偷從家裏拿出來的,還是她爸爸單位裏的公財。兩個人會為了買柯達還是富士膠卷猶豫,就因為兩者相差一塊多錢一卷。國產的樂凱膠卷便宜,但他們不會考慮,拿著樂凱膠卷去衝洗店衝洗照片,連店員看著你,都是一臉的嫌棄。


    那時候他們是真的窮啊,每去拍一次照片,就像是一場隆重的盛典,需要提前規劃好幾天。


    拍照的時候,方國飛舉著相機,手都舉酸了,還是猶豫著按不下快門,想找到更美的風景,捕捉到更美的鏡頭,畢竟一卷135的膠卷,隻能按三十六次快門,“偷”著拍,最多也隻能偷到三十七張。


    方國飛站起來,走到書架前,把書架上的幾本影集拿下來,都放進一隻馬甲袋裏,他裝備後天帶去殯儀館,把它們和徐愛蓮一起燒了。


    何慧嬌不知不覺,終於睡著了。


    那天他們搞了落成儀式,方國飛很鄭重地邀請了徐愛蓮,還和她說,你爸爸還有很多領導都會來,你要是不去,難看。徐愛蓮答應了,不過,她隻是在大門口和方國飛合了影,沒有進去,就走去斜對麵的省紡織去上班了。


    何慧嬌看著徐愛蓮房間的門合上了,她心裏有些不安,遠遠地盯著那扇緊閉的門,盯了好久,歎了口氣,這才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她躡手躡腳走過去,站在門口側耳傾聽,裏麵什麽動靜也沒有。她不敢推開門,而是退了迴來,退迴到客廳的沙發坐下,打開電視,她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到很小,看電視是假,她還是很注意地聽著方國飛的動靜。


    她真的是又累又困,卻怎麽也睡不著,何慧嬌起身,拉開床頭櫃的抽屜,裏麵有紙巾包著的,自己舔過幾次的米氮平,何慧嬌把它吃了下去。


    每次,方國飛都要等徐愛蓮擺好造型,在那裏表情豐富地等著,等到她不耐煩了,罵他,他才手一抖,按下了快門。


    不用留了,人都已經走了,還留著照片幹什麽。


    方國飛走了過來,快走到她邊上的時候,站住了,何慧嬌等著,等著方國飛要和自己說什麽,結果方國飛什麽都沒有說,而是從她的麵前走了過去,上樓,去自己房間了。


    何慧嬌洗完澡,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的都是徐愛蓮的影子,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球鼓了出來,自己想把她的眼皮抹下來,卻怎麽也做不到,徐愛蓮就那樣瞪著她,嚇得何慧嬌趕緊睜開眼睛。


    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方國飛是不想說,何慧嬌是在方國飛沒開口之前,她想不好自己應該說什麽。她拿眼偷偷地瞄著方國飛,從他的臉上,她什麽也看不出來。


    吃完飯,方國飛站了起來,他沒有走去客廳,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更沒有像以前那樣,開門走出去,去院子裏或小區裏走走。何慧嬌盯著他的背影看,她看到他走到徐愛蓮的房間門口,推門走了進去。


    結果他們每次膠卷衝出來,一卷膠卷,有三分之一的影像是虛的,都被方國飛的手抖掉了,連店員都覺得沒有衝印的價值。他們的工資每月一個人四十多塊,衝印一張彩照要三毛五,這還是全杭城最低價,是找了熟人的關係,店員也是為他們好,幫他們省錢。


    等到晚上十點多鍾,方國飛還是沒有下來,何慧嬌再度站起來,走去樓梯口,朝上看看,三樓的燈已經黑了,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何慧嬌走迴來,仍在沙發上坐著。


    其他的人看不出這條界線在哪裏,方國飛和徐愛蓮自己也看不到,但他們的心裏都知道,這條界線就在他們的心裏。


    又過了二十多分鍾,她聽到徐愛蓮房間的開門聲,她坐在那裏,裝作是沒有聽到,裝作是很專注地在看著自己的電視,她的心卻怦怦亂跳。


    何慧嬌轉身去自己房間,昨天一個晚上沒有睡,今天白天,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演員,演了一整天,夠累的,她也要洗個澡,好好地睡一覺了。


    方國飛一張張地看著,驚奇地發現,他們窮的時候,連照片都照不起的時候,一起拍過的照片卻是最多的。等到他們開始有錢,自己有了相機,買膠卷再也不用考慮價錢的時候,他們拍照的次數反而少了,一起合影的時候,也開始少了起來,越來越少。


    方國飛盯著這最後的合影看了很久,他最後歎了口氣,開始動手,一張一張把電腦裏保存的的照片都刪掉了。


    他們兩個人中間,好像有一條無形的可以移動的界線,誰都不會冒然越界。就是有些時候,發現對方多跨一步,越界了,另外一方很自然地,就會退後一步,這條界線,也跟著移動一步,它仍然還在。


    徐愛蓮更多是和方言合影,和方國飛最後一次合影,還是在他大樓造好的那天,是於德龍給他們拍的。


    等到她在廚房忙好,走出來,徐愛蓮房間的門還關著,何慧嬌不知道方國飛還在不在裏麵。


    管他,反正自己明天又不用起來伺候徐愛蓮了,方國飛要是想找自己,就讓他自己走進這個房間,爬到這張床上。


    這一個下午,方國飛都在自己的書房裏坐著,直到何慧嬌打電話給他,和他說好吃晚飯了,他這才下了樓。


    何慧嬌等了一個多小時,方國飛也沒有下來,她站起來,走到樓梯口,抬頭朝上麵看著,三樓的燈亮著,但一點動靜也沒有。


    何慧嬌猶豫了一會,沒有敢上樓,畢竟,人家早上才死了老婆,總是要消停一個晚上的,不然,心理上也過不去吧。


    方國飛想到那時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來。其實,那個時候,還需要找什麽景啊,年輕的徐愛蓮本身就是景,她站在哪裏,怎麽站,拍下來都很好看,真是可惜了那些被自己抖掉的膠卷。


    何慧嬌有些詫異。她記得方國飛除了和她兩個人,經常半夜裏趁著徐愛蓮睡著,進她的房間,坐在她的床沿上忙碌之外,方國飛從來也沒有在白天,或者一個人走進過徐愛蓮的房間,就像徐愛蓮也從來不會上樓,去方國飛房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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