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從小就叫徐愛蓮媽媽,但這個家裏,是沒有爸爸的,方言從來沒有叫過方國飛爸爸。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是抱抱來的,方國飛不是自己真正的爸爸,叫了一聲假爸爸,還被他一個耳光扇飛。方言對方國飛又懼又恨,看到他就畏畏縮縮,那一聲爸爸,實在是叫不出口。


    好在方國飛也無所謂,他迴到家裏,最大的愛好就是睥倪方言,怎麽用言語去打擊他。方國飛享受的是方言看到他,一臉煞白的樣子,他叫不叫自己爸爸,他才無所謂。


    在方言麵前,方國飛自己也不自稱“爸爸”,他和方言說,都是“你老子”,時不時地,還在“你老子”後麵加一個我,你老子我這樣,你老子我那樣,徐愛蓮拿眼瞪著他,他哈哈大笑,囂張地問:


    “怎麽了,我說錯了嗎?我不是他老子是什麽,他除了我之外,還有哪個老子?”


    方言在邊上聽著,心裏默默地說,有,我有我的老子,親生的老子。方言在這裏,又繞迴去了,他覺得方國飛就是因為不是自己的親老子,他才會對他這樣,如果是,那肯定會是另外一副樣子。


    方言一點也不想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是怎麽樣的,他確實是感覺,有了徐愛蓮就夠了,徐愛蓮就是他關於母親的一切。但對親生父親,方言還有一些好奇,他很想知道自己的爸爸是怎麽樣的,他知道,那個爸爸,肯定不會和方國飛一樣。


    方言對方國飛的恨裏,還包含了妒意,他一迴來,就把徐愛蓮奪走了,讓他隻能一個人沉淪在夜晚無邊的黑暗裏。


    直到他們搬了新房,房子大起來之後,徐愛蓮就開始和方國飛分房睡,說是自己神經衰弱,方國飛要麽不迴來,迴來也是半夜,每次都把她吵醒,害她一個晚上都不用睡了。


    方國飛聽了不響,方言不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徐愛蓮這是對他的厭憎和不屑,碰到他,就覺得惡心。


    方國飛氣短,不敢吱聲。


    他因此感覺自己好像是被排斥在外的,更不願意迴來。家都沒有家的意思了,還怎麽迴家。


    徐愛蓮和方國飛分房之後,方言半夜夢醒,又可以躡手躡腳,繼續去找媽媽。


    他覺得那個媽媽又迴來了。


    等到方言上初中的時候,整個社會的風氣,說好聽是開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說直白點,就是一切向錢看齊。


    有錢的闊佬,地位陡然上升,不再是前幾年,一說起萬元戶,大家不是覺得他們是暴發戶,就覺得他們根不紅苗不正,基本是刑滿釋放人員和無業青年出身,雖有了點錢,但還是社會的底層。現在,時代不同了,有錢人已經被稱為企業家了,有了英雄般傳奇的待遇。


    像方言這樣的富二代,也在快速擢升,大有迅速超過其他二代的趨勢,演變成天之驕子。


    方言在周圍人羨慕的目光擁簇之下,冷靜地想想,他還有些後怕。他想要不是當初自己親生父母,不要自己了,方國飛把自己抱抱來,自己現在,哪裏會有這樣優渥的生活,恐怕還在哪座大山當中的鄉中學,拖著鼻涕,臉是菜色的,看到肥肉眼都會冒綠光。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看到什麽美味佳肴,都是一副厭食症的樣子,錢是他生活中,最不需要去考慮和擔憂的字。


    領悟到這點之後,方言對方國飛的態度,開始變得複雜起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方國飛懼的成分在減少,恨還在,但同時,他又帶著一點感激,感激方國飛把自己抱抱來,抱成了一個富二代。也感激他那麽努力,才讓自己,這輩子都不需要努力了。


    說穿了,自己的一切都是方國飛給的,他又不是自己的親生爸爸,他不欠自己的,鄙視自己,也是有道理的。


    這樣想著的時候,方言就開始顯得懂事了,也開始規矩了,特別是在方國飛麵前,他開始規矩自己,對方國飛有了起碼的尊重。


    也是從初中開始,方言見到方國飛,會開口叫“父親”。父親這個詞很正式,在生活中幾乎很少會用,麵對麵的時候更鮮少這樣稱唿。好像隻有在電影電視裏,那些大人物,大家庭,兒子才會叫爸爸父親。


    方言一開口,卻覺得這個稱謂正好,似乎很契合他和方國飛的關係,沒有像爸爸那麽親近和直接,又能夠明確定位雙方的關係,對方國飛夠尊重,對方言自己,也是一種約束。


    當他一直叫著方國飛父親的時候,心裏對方國飛就有一種畢恭畢敬的疏離,他們的關係,好像是被用尺量出來一樣,有一個精確的刻度。


    “父親。”方言這樣叫著的時候,還會像電影裏的那些人一樣,同時微微地側了側腦袋。


    方國飛仍舊那樣不介意,他是真的無所謂,哪怕方言叫他方總,甚至老方,他大概都無所謂。


    方言就一直這麽叫了下來,在“父親”的這一種畢恭畢敬裏,其實還有一份介意。


    徐愛蓮會得抑鬱症,方言很自責,他覺得有自己離開她,去住校和出國的原因,但不是始作俑者。母親會得抑鬱症,始作俑者就是方國飛,是方國飛把徐愛蓮害了,方言從小就知道這點。


    方國飛開始出入豐樂歌舞廳和流霞ktv,周旋在幾個女人之間,除了錢,他最拿手的就是嘴炮,滿嘴的甜言蜜語加情情愛愛和海誓山盟。但等到哪個女人的肚子被搞大之後,他就會給一筆錢,讓人家自己去打胎,他逃之夭夭,躲著,從此連這個女人的電話都不接。


    大家都要麵子,更不想搞事,碰到這樣的男人和事情,大多數女人,拿了錢就悶聲不響。


    那個時候,也不像現在,肚子不是隨便可以大的,小孩更不是可以隨便生的。這些女人,在嘴上和心裏把方國飛操了祖宗十八代,連杭城的醫院都不敢去,怕被熟人碰到。


    她們隻能叫自己的小姐妹陪著,跑去杭城郊縣的醫院打胎,同時也把自己和方國飛的過去和孽緣打打掉。


    但總是有女人是刺頭,不甘心這樣被耍,拿了錢或者打了胎之後繼續來找方國飛,要他兌現對自己的海誓山盟。


    這個時候,方國飛就交待下麵的保安,不許放她上來。哪怕她已經上了樓,在外麵敲門,方國飛也不開門,女人最後還是被保安,從方國飛的辦公室門口抬下去。


    找方國飛找不到,女人一氣之下,就跑去離這裏不遠的省紡織大樓,去找徐愛蓮。


    女人走進徐愛蓮辦公室的時候,徐愛蓮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她麵前攤著一本現金日記賬,邊上有一大摞的單據,手裏握著筆,正在一筆筆地記著賬。


    女人進來,徐愛蓮抬頭瞄了她一眼,問:“你是哪家工廠的,以前沒見過你?”


    女人愣了一下,然後說:“哦哦,我們是沒見過,我不是工廠的,是歌舞團的。”


    徐愛蓮抬頭又看了看她,奇怪了:“歌舞團的,我們公司和你們歌舞團還有什麽業務聯係?”


    “不不,我來不是因為公司的事情,而是,而是……而是來和你說方總,方國飛的事情。”


    徐愛蓮輕輕地籲了口氣,微微晃了一下腦袋,再抬起頭,朝女人示意地點了點頭:


    “你坐。”


    女人在徐愛蓮的對麵坐下來,徐愛蓮低下頭,繼續記賬,輕輕地說了一聲:


    “你說吧。”


    徐愛蓮這個反應,倒出乎女人的意料,女人心裏有些慌亂起來,她定了定神,然後結結巴巴地說起了自己和方國飛的事。


    她說著的時候,徐愛蓮始終在幹著自己的事情,沒有停下,女人有了錯覺,覺得對麵的徐愛蓮,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在聽自己說什麽。不過,等到她停下來,隔幾秒,徐愛蓮就抬頭看著她,好像在鼓勵她繼續說下去,女人就繼續說了下去。


    等到她說完,徐愛蓮抬起頭問:“完了?”


    女人點點頭:“完了。”


    徐愛蓮又是輕輕地籲了口氣,她把手裏的筆放下,看著女人問:“你來和我說這些,什麽意思?”


    “啊!”女人怔了怔,心裏又慌亂起來,她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


    “我就是想和你說,方國飛他喜歡我。”


    徐愛蓮點點頭:“不奇怪,我想,他應該不是和你一個人說過這樣的話,我想你也應該知道,對吧?”


    女人瞠目結舌,說不出話。


    徐愛蓮繼續說:“他和你說什麽,那是他的事情,你信不信,又是你的事情,和我有什麽關係?你要來和我說?”


    女人說:“我來找你,是想讓你把方國飛讓給我。”


    徐愛蓮搖了搖頭,冷冷地說:“什麽讓不讓的,他要是不想迴來,就不要迴來好了,我又沒拉著他。你要是有本事留著他,你就留著好了,沒這個本事的話,你來找我也沒用。你走吧,我很忙,你下次不要來了,你們的事情我懶得管,也懶得再聽,我覺得無聊。”


    徐愛蓮說完,拿起筆,繼續做著自己的事,再也沒有理會這個女人,女人又坐了一會,盯著徐愛蓮,徐愛蓮再也沒有抬起頭來。


    女人知道自己接下去說什麽都沒有用了,她隻能站了起來,訕訕地離開徐愛蓮的辦公室。


    等到方國飛迴到家裏,徐愛蓮看到他,連提都沒有提這件事,她覺得,隻要自己提了,自己就和他們一樣下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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