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想起來了,他想起方才她的溫柔耐心到底哪裏不對。


    是因為她快要離京南下了,所以才施捨給他一點溫度。


    是嗎?


    他用力按著她的手不許她掙脫,從寬闊的肩膀緩緩往下滑。


    他們是過命的交情,共用彼此的身體,愛人以上,幾乎便是渾然一體。但此刻,她的手像毒藥,所過之處,麻癢難耐,像淬過毒,在他的皮膚上留下灼燒的火。


    楚歡半眯起墨眸,羽睫輕顫,想看清小女郎,卻隻看到模糊的重影,視線怎麽都無法對焦,像在夢裏。


    她的小手又細又軟,冰涼的,貼在他滾燙的胸口。


    阿音……


    「阿音,我去鎮北侯府提親納采,好不好?我這府裏空蕩蕩的,隻等你來做昭王妃。」


    許久,沈嫿音清冷的聲音才響起:「王爺請聖人降旨賜婚,何須問過我,難道沈家還能抗旨不成?」


    楚歡緩緩鬆開她的手,月白夾棉袍早已滑落一邊,墨發鋪垂。


    良久,他道:「是,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各人做不得主。但你於我不同,我必得徵求你的同意,不會勉強。」


    「那就不要再說了,我不想做深宅裏的女人。」


    沈嫿音逼自己硬起心腸,直截了當。


    更不想,日後可能還要做深宮裏的女人。那種地方,會把人消磨幹淨的。


    她自己能養活自己一世,不必非有男人和兒子。


    世道如此,幸而她有一技之長,能跳出這世道。她不想為了誰鑽迴世道中去。


    她從幼年到少年再到及笄,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學醫、從醫、行醫,若叫她停止習醫研藥、治病扶傷,把她鎖在男人的後宅,她寧可一世獨行。


    所以,就算她一直都深知楚歡的心意,也深信他會一世隻守護她一人,她還是不能答應。


    她知道他好,知道他值得,隻是為身份所困,給不了她真正想要的。


    倘若她是公主之尊,不必受世間禮法如此束縛,她就能與他春宵一度,但她不是,就算她逃得出世道,也得活在禮法的框架裏。須臾的放肆,是她此刻能給予的所有。


    「對不起。」沈嫿音低聲道。


    她不能告訴他,她的確「白嫖」到了。就在她的手觸上他皮膚的那一刻,她也禁不住心跳加速。


    楚懷清啊,那是她心裏最好聽的名字。強大又溫暖的美人,誰不喜歡?


    但她,更愛親手治好一個人、救活一條命的醫女阿音。


    楚歡的目光落在地上,天已暗了,地上映出窗外簷下燈籠的暖光。


    他啞聲道:「你的心,怎麽這麽冷,這麽硬?」


    「身份決定心性,我骨子裏便不是內宅養大的貴女,我是江湖野生的阿音。你看從前的沈嫿珠,哭哭啼啼、嬌柔病弱,等她變迴了周大丫,不幹活就沒有飯吃,哭泣隻會招來嘲笑,病弱隻會被人欺負,於是她不得不堅強,日日幹活以後,她的身體反而一天天好了起來,更加看不見沈嫿珠的影子。」


    「那是她做假千金的時候上天看不慣,要她病痛纏身,不得自在。」


    楚歡吐槽完,嘆道:「你啊,總能奈何得了我。」


    他終是被沈嫿音勸著喝了碗翠梨醒酒露,又一起吃了點清粥小菜。


    冬日裏天黑得早,這會子已月上枝頭。楚歡披上那件艾虎紋月白夾棉袍,起身送沈嫿音到外間。


    走出了這間內室,方才的一切就都該忘去,當做從未發生。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


    月麟捧來沈嫿音的鬥篷給她係,楚歡細瞧了瞧,詫異問:「這是氈毛的嗎?」


    月麟說是。


    「怎麽不用皮毛?」


    沈嫿音道:「從前沈嫿珠懼怕動物皮毛,於是府中向來隻用密織的氈毛裁鬥篷,今年從庫裏拿出來的也都是氈毛,大家都習慣了,未曾購置新的。」


    楚歡便叫人把東西取來。


    不多時,兩個下人捧著一疊雪白絨毛的料子過來。


    楚歡抖開,原來是件鬥篷,連同兜帽都是雪白一片,一絲雜色也無。


    「狐狸皮總比氈毛暖和得多。」


    沈嫿音驚訝:「狐狸皮?」


    平日多見狐狸皮的圍脖圍肩,這麽大一件鬥篷卻要用多少張純白的好皮子才能做得?


    楚歡親自給沈嫿音係上係帶,沈嫿音驚奇地撫著軟軟的雪毛,發現下擺長度居然正合適。


    「給我做的?」


    下人已把立鏡搬來,沈嫿音瞧著鏡中的自己,裏麵絳紅的長襖,外麵純白的鬥篷,玉雪晶瑩。


    狐狸毛不及氈毛的秀氣,勝在富麗可愛,且又保暖,隻披了這一小會兒,在屋裏已覺得熱了。


    把鬥篷圍攏起來,就成了毛茸茸的雪白一團。


    好喜歡!


    沈嫿音揚起小臉看他,「無功不受祿,給我裁了這麽好看的鬥篷,想幹嘛?」


    「想看你穿。」楚歡眼底終於有了點輕鬆的笑意,「那日在庫裏看到這些皮子,想著穿在你身上定然好看,便叫人都找了出來,照著你的身量裁了,果然不錯。就當是……你好心來陪我說話的謝禮,不好叫你空手迴去。」


    這鬥篷太好看,比之厚重的氈毛鬥篷輕輕軟軟,沈嫿音還真有點拒絕不了。


    楚歡瞧著她那愛不釋手的模樣,眉宇間的陰霾幾乎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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