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是一個瞧著四十多歲略有些富態的男人,他著急忙慌顛顛跑了過來,頭上還戴著一隻黑色的長腳襆頭,他一邊跑一邊伸手扶住帽沿。


    “老師!老師!”州牧姓何,曾是崔老的學生,何州牧趕了上來,對著崔老關切道,“老師受驚了!”


    崔老剛迴江陽府的時候就是何州牧親自來接的他,一口一個“老師”喊得煞是親熱,但崔老桃李滿天下,早就忘了自己曾經教過這樣一個學生了。


    那圓胖的州牧大人趕了過來,哭喪著一臉看著崔老,關心地問道:“老師可有受傷啊?”


    他眼裏似乎隻有崔老,好像完全看不到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不過也對,州牧官高位重,若不是聽說這次流民襲擊崔老也在場,恐怕他都不會親自來這一趟,最多打發一兩個親信來看一看。


    傷員都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能抓的流民也全都抓了迴來,逃得快的怕也已經尋到藏匿之處,不好再搜找了。距離流民襲擊百姓已經過了許久,這位何州牧才姍姍來遲,瞧他衣衫不整的樣子,襟口還露出了一截紅絹布,脖子上也落著兩枚小巧的口脂印,瞧著像是剛從哪個銷金窩裏爬起來。


    崔老看得直皺眉,有心想要訓斥兩句,可眾目睽睽之下多少也得給這位州牧大人留下顏麵,他眉頭緊縮,最後也隻是板著臉說道:“何大人整一整衣冠!”


    何州牧一愣,然後手忙腳亂將探出一角的紅絹塞了迴去,又緊張兮兮地整一整歪了一角的襆頭。


    他手上忙活,心裏卻直念掃興。


    本來他這時候該躺在一房新納的美妾屋中,正想著暢快暢快,哪知道忽然收到了成群的流民襲擊百姓的消息,最關鍵連崔老也牽扯了進來。他隻好又從美人被窩裏爬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穿衣裳,不留神還把妾室的汗巾子塞進了衣襟裏。


    “哈哈哈哈,老師……學、學生都已經睡下了!結果突然聽到這噩耗,立刻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都還來不及好好收拾收拾,見笑了見笑了!”何州牧打著馬虎眼。


    崔老實在是無話可說,擰著眉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歎著氣問道:“這事何大人準備如何處置?”


    “此等暴民,當是死罪!”何州牧這才迴頭望向被甲兵押在地上的幾個流民,連其中那個被柴刀砍傷大腿的流民也得了醫治,用白色紗布裹得嚴實。


    他看了一眼就立刻迴了頭,又繼續道:“不過死罪前,學生一定派人好好拷問清楚,一定問出剩下逃竄幾人的身份名字!一定將剩的幾個人全部抓迴!”


    崔老沒有說話,隻是麵無表情地看向那幾個流民。


    那些人被死死壓在地上,可仍不老實,嘴裏還拚了命喊道:


    “狗官!你有種就殺了我!”


    “沒錯!反正都是死!橫也是一刀豎也是一刀!老子才不怕!”


    “對!有種你現在就砍了我們!”


    ……


    這些流民一路從陽關道逃至江陽府,路上也遇到不少劫匪山寇,許多人已經折在了路上。


    也是經了一番曲折才摸上了這條活路,好不容易到了江陽府,可沒錢啊,一路逃命奔波,孩子老人都拖壞了身體,這看病吃藥哪樣不要錢!年輕有力氣的漢子就去找活兒做,可主事的一聽是逃難來的,連戶籍都沒有,更是不敢收他們做事。找來找去隻能找到一些出力的苦工,一天下來也賺不到幾個錢。


    實在是可憐,可崔老再看看這一地橫屍,又覺得可恨,最後對何州牧說的“死罪”也沒有發表意見。這些流民是苦,可害了人命,總該自己償還的。


    崔老歎了一口氣,又望著何州牧問道:“那城外的流民,你打算如何安置?”


    “流民?”何州牧微微一愣,然後笑了笑,隨意說道,“這樣的暴民還要怎麽安置?我們花錢給他們搭建了住所,可這些暴民不知感恩,竟然還作出當街殺人劫財的惡事!若要學生處置,該將他們趕走,此後再進府城的人必須嚴格審查路引,絕不能讓這樣來曆不正的人進城!”


    崔老:“……”


    崔老歎氣更重了,又凝視著何州牧繼續問道:“聽說上上個月,何大人就曾與轄下官員商議過此事,是關於給那些流民安戶立家一事,還有開春再按家中男丁劃下耕田。不知此事可商量出章程來?”


    何州牧立刻就噎住了,確實有這事兒,可如今不是正過年麽,他本想著過了年再仔細商議,左右也沒什麽要緊的,拖一拖也行,哪知道這些流民這點兒時間都等不及了!


    他不敢爭辯,最後隻是尷尬地笑道:“是有這件事……不過,不過這些流民半點不記我們的恩情啊!何必在為他們籌謀!”


    崔老又是重重歎了一口氣,再看何州牧這無所謂的神色隻覺得心口發悶,忽然厲聲問道:“記什麽恩?城外的房舍是秦家出資修建,流民每日供食是李家出錢布施,你與他有什麽恩?”


    何州牧被懟得啞口無言,尤其看著崔老顯然是動了怒,他更不敢開口了。老先生雖已辭官,可朝中根基還在,更是門客眾多,何州牧哪裏敢得罪,隻得點著頭聽訓。


    崔老揉了揉眉心,又坐迴了石台上,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是老夫失態了。”


    他已經辭官,說起來是沒什麽立場訓斥一個州牧的,實在是忍不住……忍不住啊。


    何州牧也是臉皮厚,被訓了也看不出生氣,隻點著頭說:“不敢不敢!老師教訓得極是!”


    崔老又是歎氣,搖著頭說道:“江陽府下的三合鎮人口較少,是安家的好地方,那裏正修著護河堤壩,也是缺青壯人手的時候。南邊有南灘村,全村僅有十三戶,老邁者占半,地廣而荒田多,整個江陽府,此類的村子甚多,也是安家的好去處。陽關道戰事緊,也可募流為兵,以我朝先例,廂兵一年可領二十貫銀。”


    何州牧支吾著不敢說話,他實在想不通,這崔老才返鄉不到一年,怎麽把底下的小鎮村子都摸清了!


    他不敢辯駁,隻點著頭連連稱好。


    倒是秦執這時候發了言,拱手謙遜地說道:“為鼓勵流民複業,我秦家願意出資給予流民種子、耕牛、農具等家需,也願為他們蓋屋建舍。”


    崔老點點頭,緊皺的眉心這才鬆了鬆,又看向何州牧問道:“何大人,你看呢?”


    一聽秦家願意花錢,何州牧可樂嗬了,連忙大笑道:“這當然是……”最好的!


    一句話還沒說完,崔老又麵無表情地接過話茬,“當然是不行,官庫尚在,哪有靠私人出資安民的。何大人,你說呢?”


    何州牧又幹笑兩聲,苦著臉接話:“……這當然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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