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楊塵與虎妞相遇,剛一見麵,虎妞便謹慎環顧四周,眼底閃過警惕的目光。


    一個人經曆過生死危急情況,直覺會比一般人敏銳很多,凝視她的雙肩,可察覺到微微顫動,如若驚弓之鳥。


    這種狀態,楊塵十分稔熟清晰。


    虎妞謹小慎微的模樣,使他立刻覺得,真的有許多雙眼睛,躲在濃霧和暗處,正在緊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不由得正顏厲色起來。


    “他們還跟著我是嗎?”楊塵問道。


    從虎妞眼眸望去,今天跟蹤他的還是那幾隻鬼魂,並且鬼魂也發現這個女孩有陰陽眼,昨夜一直徘徊在她家門口。


    又是一夜未眠。


    兩夜折磨讓她臉色煞白,緊抿的嘴唇連血色都沒有,一雙陰鬱空洞的眼布滿戒備和驚惶。


    他從未見過虎妞有這樣的神情,連下顎的曲線都頑強硬挺。


    “或許這就是見過黑暗的人,會彌足珍惜日落吧。”楊塵喟然長歎道。


    遭遇痛楚的當下並不能洞悉到其帶來的激劇程度,反而是重創後的煎熬更痛入心脾,使得撕心裂肺。


    延遲的創痛會在心底留下難以泯滅的瘡疤,久久難愈。


    此時,楊塵忽覺原本明媚的世界斜斜插入一道道細長的陰影,在他越發敏感的心髒上蒙上細細的塵埃,惶恐、謹慎、畏死……


    許多莫名其妙的思緒瘋狂在暗地裏滋長,洶湧澎湃地撞擊著脆弱的心扉。


    絢爛的世界沁入肺腑時變成了黑色,自己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和從,害怕做出錯誤的選擇,世界就會瞬間崩塌。


    但這一切是毫無辦法的,黑暗中就像有無形的手,看不清的線,將他趕上了這條塵土飛揚的路。


    他退無可退,隻能倉皇,隻能日夜兼程奔波,於迷惘、黑暗中追求那一點點餘光。


    找到那藏匿在深淵的月光,去凝視它,去握住它。


    楊塵眸底掠過感慨萬千。


    “這滄桑百態混濁不堪的世間,有些路是非要一個人去麵對,單獨一個人去跋涉的,路再長再遠,夜再黑再暗,也得獨自默默地走下去。”


    正當他百思如潮,一抹悄然的殺機正在逼近。


    此時背部忽感一涼,仿若一道冬日肅殺的冷風,唿嘯著透心而過,濃烈的死亡氣息籠罩在協和醫院上空。


    霎那就充斥滿了整個諾大的空間。


    站在虎妞麵前的楊塵,清晰地看見她在瞬息之間鐵青的臉色,一股冰涼的寒意在胸前彌漫開來。


    “青...青色的鬼!”虎妞眼眸中閃爍著恐懼到極致的神情,因驚慌來不及把氣喘勻,狼狽不堪地嗆出了好幾口水,岔氣中狂烈地咳嗽。


    “青色的鬼?”


    楊塵無暇思考,險厄到來僅僅是頃刻之間。


    目所未睹之處,似有裹著黑袍的高大身影從虛空縫隙中出現,如在暗夜中君臨人間的魔鬼。


    醫院接連有人措不及防地暴斃而亡,甚至有些都未來得及發出聲音,便一命歸陰。


    青麵獠牙鬼猶如死神腳步,朝著他們前行,步步緊逼,所過之處皆有命隕。


    一具、兩具、三具....


    身軀猶如斷線風箏,有順序翻倒在地,現場頓時驚聲四起,那些詭異暴斃的人抽搐著四肢,兩隻銅鈴般的大眼瞬時失去了焦距。


    逃命的人們在不知所措地叫著、喊著,眼裏充滿了驚悚,滿場氣氛緊繃,唯有各人慌張急促的喘息此起彼伏。


    砰!


    一聲悶響後,方才想要逃脫的一人,不甘地睜大雙眸,他不可思議的癱軟在地,再無半點生機和氣息,甚至連軀體都沒有抖動一下,死得個徹徹底底。


    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仿佛隻有一箭之遙。


    這一刻,就連楊塵都禁不住顫抖起來,半步殺十人,實力竟是如此讓人顫栗……和懼怕。


    喪亡的號角,沉重而擠出,如若瀕臨死亡的獸,他看見了自己最害怕的東西,正在一步步,毫不留情地逼近,降臨。


    “這究竟是什麽惡鬼!”


    楊塵心弦一驚,火速掏出葫蘆,這惡鬼明顯是衝著他們而來,他眼底映出了一絲嗜血的寒光,甚至自己無路可退,也由不得他退。


    這種感覺就像被獅子盯住的獵物,明知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在冷然的看著你,你卻知道自己已經深陷它的牢籠之中,唯有恐懼而煎熬的等待他的廝殺。


    楊塵額頭上漸漸沁出汗珠,可是偏偏手心裏半點溫度都沒有,隻覺滿手濕冷,才意識到整個後背,都已經被冷汗完全浸透了!


    驀地,視線中青色雲霧漸次顯露,他看到了一抹身形正風馳雲走而來。


    那青麵獠牙鬼將薄唇勾勒著一抹嘲弄的笑意,他的臉在半明半昧的光線裏顯得格外朦朧,獰笑的輪廓陰影若隱若現。


    “這惡鬼...恐怕比厲鬼高出不止一個層級。”


    楊塵當即神色大變,混雜著驚駭、畏懼、狐疑等種種複雜情緒的目光投向眼前鬼將。


    他深知自己又一次入幻,而且根本逃脫不出。


    對方太強大了!馳魂奪魄!讓他產生一種窒息的震撼,以及不可戰勝的力量。


    葫蘆發出劇烈牽扯感,法器收納不了這強悍的惡鬼。


    楊塵心底倏地絕望滋生,眼珠微微發顫,似乎某種深入骨髓的畏怖正緩緩複蘇。


    虎妞已癱坐在地,她的眼睛沒有焦距地茫然看著前方,半點光都透不出來,瞳孔空洞,好似因驚嚇,靈魂脫離了軀殼般。


    下一秒,鬼將的臉龐猝不及防地出現麵前!離得那麽近,近到似乎超出了安全的距離,近到楊塵可以看清楚對方眼底的每屢變化。


    僅此一臂距離!


    此時的楊塵,如同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弓弦,心中狂跳到近乎沉滯,隻要輕輕一觸,就會爆裂開來。


    “你殺了她?”青麵獠牙鬼那雙看不出情緒的雙眸,盯得楊塵發怵。


    半響死寂,鬼將幾近癲狂地狂笑起來,歇斯底裏,夢囈般地重複這句詢問,每重複一次,聲調愈發激進悲鳴,刺耳尖音穿透耳膜,宛若萬千哀魂怨鬼同聲。


    他的雙目隨著囈聲喋喋,青光霎時濃鬱,麵目猙獰可怖,一副瘋魔的模樣乍現。


    楊塵被這尖銳而暴戾的淒厲之嘶直麵波及,他的意識在記憶和現實中不斷沉淪掙紮,強忍著用手死死掐住眉心,眼神時而清醒時而恍惚。


    腦中幻境所有畫麵交織在一起,令他神智極度暴躁,幾度欲要支離破碎。


    噗呲!


    右肋驀然劇痛。


    楊塵轉眸迴到初景幻境,低頭隻見青麵獠牙鬼的手,化作五指利刃,從他肋下插入,他瞳孔猛縮,指尖每一分每一秒的蠕動,深入軀體攪動肉塊的感覺如此清晰,劇痛。


    接連又是刺刺悶響,像是五髒六腑同時爆裂,筋骨血管寸寸斷開。


    他如同砧板上的肉一般無法反抗,眼睜睜看五指利刃割裂身體,刺、擘、刮、劈,指指入肉,血迅速從軀體上湧出,腥氣彌漫了一室。


    那鑽心剜骨的痛楚夾雜著楊塵的不甘和絕望,身體每一處感官都被無限放大,他從未如此明晰死亡。


    青麵獠牙鬼的利刃狠狠捅入,然後緩慢而仔細地割著柔軟的血肉,抽離每一根神經。


    整個世界在陣陣轟鳴後化作一片死寂。


    “我要死了嗎?”


    楊塵閉上眼睛,感覺一股股冰涼的液體從身軀流逝,腦中平靜如水,空無一物,慢慢地覺察不到自己的存在,似乎下一秒這種沉淪墜落黑暗的平靜,將永久定格。


    那些往事的零碎片段一一從腦海中掠過,仿佛發黃老舊的電影膠片,極緩輕慢地倒帶。


    一樁樁一件件,一場場一幕幕,如同無聲的影戲一般,在他腦海中迴放,隨後又慢慢消散,記憶場景被一點一點敲碎,瑩瑩搖拽著如夢的光。


    陽間事事不堪憑,心事宛宛終虛化,一幀一幀過往亦不過是廢片。


    “都隻是廢片麽....”楊塵抱著最後歎息墮入了深淵。


    黑暗中,最後一幀畫麵浮現,一道熟悉的溫暖聲音在他的耳側響起,是奶奶在燒火做飯,他和奶奶坐在灶台邊,默然注視著灶裏的柴火在燃燒。


    一堆幹柴在時間流逝中很快燃盡,變成了紅炭,紅炭又漸漸化了白灰。


    “奶奶,火快要滅了!”幼童時期的楊塵著急地拿著蒲扇噗呲著,嘴中慌亂說道。


    奶奶不緊不慢地解開身旁新柴的麻繩,有條不紊將新柴放入,麵目慈祥摸著他的頭說:“這柴啊...沒那麽容易滅,最大的烈火,總是由最小的草梗點燃,你瞧,隻需要一點點火苗,它就會複燃。”


    “我們呀...要保護好最後的小火苗,隻要它不滅,就都還有複燃的希望。”


    “火苗...複燃...希望...”


    奶奶的話層層纏繞住墜入黑暗的楊塵,成為空寂深淵裏最溫暖的藤蔓。


    這股火苗,隨著他心底的風勢越騰越高,越躥越旺,火苗旺盛使得他心緒微微顫動,似餘燼未完的草木重新複燃,立時撩起星星之火。


    “我欲生不欲死,深淵欲將火熄滅,我偏要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楊塵倏地於黑暗中複蘇某種東西,他隱約看見一簇燃起的火把,他拚命朝著那束火焰攀爬。


    光亮,灑落,由灰黑到透亮。


    漸漸地,漸漸地。


    楊塵睜開了雙眼,帶著那抹濃烈的不甘,那不屈服命運的執著,那強烈求生的欲望,與眼前之人對視。


    隻此一眼,他命運的齒輪開始轉變。


    一道身影於鬼將身後踱步而來,僅是瞬息間,鬼將就如同廢料迴收般悄然消散,半點聲響都沒有。


    楊塵的那一眼,落在了這人眸底,此間,兩兩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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