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年的十二月,齊景公打獵迴來,坐在遄台上休息,晏嬰陪侍在側。一會兒,齊景公最寵信的寵臣梁丘據驅車趕來問候,他走後,齊景公感慨地說:“隻有梁丘據能跟我保持一致啊!”


    晏嬰說:“那是逢迎,怎麽能稱為保持一致?”


    齊景公問道:“兩者有什麽區別嗎?”


    晏子說:“區別大了去了!保持一致,就好比廚師做羹,用水,醋、醬、鹽、梅烹調魚肉,加火煮燉,廚師調劑口味,太淡了就要加鹽,太鹹了就要加水。處理政事也是這樣,國君說要做某事,如果真行得通,臣子才說行,如果其中有行不通的地方,臣子就要糾正,說‘不行’。臣子應該補國君的不足,使之更加全麵,這才是保持一致!但梁丘據呢?國君說‘行’,他也說‘行’;國君說‘不行’,他也說‘不行’,那就叫逢迎!”


    齊景公三十二年,公元前516年,齊國的天空上出現了彗星。齊景公覺得,這預示著齊國將有大的災難,急忙要派人祭祀、禱告。


    晏子說:“祭祀祈禱有什麽用?隻是欺騙自己罷了!天命不可懷疑,不能隨便更改,災禍怎麽可以禳除?而且天上有彗星,是為了掃除穢物(彗星形同掃帚,俗稱掃帚星,故古人認為它是來掃除世間的汙穢之物的)。國君如果沒有穢德,它能掃除你什麽?何必要禳除?如果有穢德,就要被它掃除,禳除又有什麽用?《詩》說:‘唯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迴,以事方國。’國君沒有穢德,四方各國將要前來歸附,還怕出現什麽彗星?如果德行邪僻昏亂,百姓將要流亡,祝、史的祭祀和祈禱,又能有什麽用?”


    齊景公聽了很高興,就打消了祭祀祈禱的想法。這之後沒多久,齊景公和晏嬰一同坐在路寢裏,齊景公忽然歎息說:“好漂亮的宮室啊,我死後誰會住在這裏呢?”


    晏子說:“敢問,這是什麽意思?”


    齊景公說:“我以為是有德者居之。”


    晏子說:“如國君所說,那不就是陳氏嗎?陳氏雖然沒有大德,卻對百姓有施舍。他們從公田收租稅時就用公家的小量器,借給百姓糧食時就用他們自家的大量器。國君對百姓征收租稅多,陳氏對百姓施舍多,所以民心都歸附了陳氏。您的後嗣若是稍微怠惰一些,陳氏若是不滅亡,那麽他的封地就將變成一個國家。”


    景公說:“你說得好啊,那應該怎麽辦?”


    晏子說:“隻有德行可以阻止那種情況發生。”


    齊景公說:“說得好啊,可惜我沒能辦到。從今以後,我知道禮可以用來治理國家了。”


    晏子說:“禮一直以來就是可以治理國家的,它和天地共存。國君稱職,臣子恭敬,父親慈祥,兒子孝順,兄長仁愛,弟弟敬重,丈夫和善,妻子柔順,婆婆慈愛,媳婦聽話,這就是禮。國君良善而沒有過失,臣子恭敬而沒有二心,父親慈愛而能教育兒子,兒子孝順而能規勸父親,哥哥仁愛而友善,弟弟恭敬而順從,丈夫和靄而合乎情理,妻子溫柔而正派,婆婆慈愛而能接受意見,媳婦聽從而能委婉地規勸,這是禮的更高層次。”


    齊景公讚歎道:“說得好啊,寡人從今以後知道崇尚禮了。”


    有一年冬天,一連下了三天大雪還不停。齊景公披著白裘皮襖,坐在廳堂一側的台階上。晏嬰來了,站在他的旁邊。


    齊景公說:“真是奇怪,連下了三天大雪了,這天氣竟然不冷!”


    晏嬰問:“難道天氣不冷嗎?”


    齊景公看看晏嬰身上的那身舊衣服,再看看自己身上昂貴的皮裘,意識到了什麽,沒敢迴答,隻笑了笑。


    晏嬰痛心地說:“嬰聽說,古代的賢君,自己吃飽了卻能知道百姓的饑餓;自己穿暖了卻能知道百姓的寒冷;自己安逸了卻能知道百姓的勞苦。現在國君您卻都不知道啊!”


    齊景公說:“好了,寡人知道了。”馬上脫掉裘皮襖,命人向饑寒的國人發放糧食。有工作有職業的發一個月的口糧,沒工作沒職業的發一年的口糧。


    有一次,齊景公在昭華之池捕鳥,命顏鄧聚保管捕到的鳥,顏鄧聚不小心逃走了幾隻鳥。齊景公大怒,想要殺了他。


    晏嬰在一旁說:“顏鄧聚有四條死罪,第一條,為國君管鳥,卻讓它逃走了;第二條,害得國君因為幾隻鳥而殺掉一個人;第三條,害得國君把鳥看得比士重;第四條,上天聽說國君因為鳥而殺人,必然要貶黜我君,傾其社稷,絕其宗廟。有此四罪,自然應該殺無赦,請讓臣主持行刑!”


    齊景公慌忙說:“停!停!寡人知道寡人的過錯了,請夫子代表寡人向他道歉吧!”


    又有一次,有人得罪了齊景公。齊景公大怒,命人把那人綁來放在殿下,讓左右把這人活活肢解了。


    晏嬰左手抓住自己的腦袋,右手磨刀,仰起頭來問齊景公:“古代那些明君聖王肢解人的時候,是從哪裏開始下手的呢?”


    明君聖王怎麽會做把人大卸八塊這種殘暴事?好像那是桀紂的專利吧?這樣一想,齊景公頓時明白過來,趕緊離席說:“放了這個人,這是寡人的罪過!”


    晏嬰生活極其檢樸,有時到了摳門的程度。他祭祀先人,作為祭品的豬腿小得裝不滿豆(容器);他穿著洗過的舊衣服,戴著刷過的舊帽子上朝,平時在家更是穿粗布衣服,吃著簡單的夥食,姬妾不穿絲織品的衣服(弱弱地問一句:“為什麽總是姬妾受委屈?以前季孫行父也是不讓姬妾穿絲綢衣。既然要節儉,幹嗎還納妾?人家來做身份卑微的妾,圖的不就是個好吃好喝嗎?可見,在君子的高尚品德背後,有多少女人的辛酸淚!),一件皮袍子穿三十年。他上朝時乘著破舊的車子,駕著劣馬,有一次被齊景公看見了,問他:“嘿,夫子啊,你的俸祿少嗎?你的車馬怎麽這麽不上檔次啊?”


    晏嬰說:“多虧國君的賞賜,能夠使臣的三族和國內遊士得以活下去。臣能暖衣飽食,坐著破車,套著駑馬來奉養自己,已經知足了。”


    晏子迴家後,齊景公馬上讓梁丘據到他家傳命令,賜給他好車好馬。但被晏嬰謝拒了,梁丘據隻得迴去向齊景公複命,齊景公命他再去。就這樣,梁丘據往返了三趟,晏子仍然沒有接受。


    齊景公很不高興,命人把晏子叫來,對他說:“如果夫子不接受,我也不坐我的那個車了。”


    晏子說:“臣節約自己的衣食享受,主要是想向全國人民提倡節儉之風,如今國君賜給臣好車好馬,出行時國君乘著好車好馬走在前麵,臣也乘著好車好馬跟在後麵,百姓看見了都學樣,衣服和飲食都奢侈起來,也不檢點自己的行為了,臣就沒有辦法禁止了。”


    齊景公隻得作罷。


    晏嬰的住宅很簡陋,環境又差,齊景公想給他更換一套好的,對晏子說:“你的住宅靠近市場,潮濕狹小,塵土飛揚,市聲喧鬧,不能居住了,請讓我把您換到明亮而高大的住宅裏去。”


    晏子推辭說:“這是國君的先臣、我的先輩過去居住的地方。臣不配繼承祖業,對於臣來說,這樣的住宅已經夠奢侈了。而且這裏靠近市場,購物方便,怎能麻煩裏旅(負責為卿大夫建造住宅的官員)為我建造新居?”


    不久,齊景公趁晏子出使晉國命裏旅給晏子重建了一下住宅,為了擴大建築麵積,還搞了強拆,把晏嬰一些老鄰居的房子拆掉了。


    晏子出使迴來,見新居已經建成,他先向齊景公拜謝賜宅之恩,然後就讓人把新房子全部拆掉後按原來老房子的樣子重建,把被強拆的鄰居的房子也按原樣重建後讓他們迴來住。


    有一次,晏子正在吃飯,齊景公派使者來向他傳達命令,晏子就請那使者吃飯,但是他並沒有讓廚師增加飯菜,而是把自己的飯菜分一半給使者吃,結果是兩個人都沒有吃飽。使者迴去後,把這事告訴了齊景公。


    齊景公震驚:“啊?夫子家竟然窮到這種地步嗎?寡人不知道,這是寡人的過錯啊!”馬上便命人給晏子送去千金,還要把市場上的租稅賜給晏子,讓他用來招待賓客。


    晏子又是再三辭謝,不肯接受,他對齊景公說:“嬰的家中不貧窮,國君的賞賜也算很豐厚了,用國君的賞賜,使晏嬰的三族沾光,並且可以惠及朋友,賑濟百姓。嬰聽說,‘向國君多索取然後又拿去賑濟百姓,那是臣子在代替國君做百姓的主子啊,忠臣是不這麽幹的。如果厚取於國君而不賑濟百姓,那就變成存錢的竹筐了,仁人是不這麽幹的。上朝從國君這裏取得了財富,退下來卻得罪了其他士人,死了以後財富又讓後人繼承,這是替別人攢錢啊,智者是不這麽幹的。穿一些粗布衣服,有一豆糧食,已經能滿足我的生活了。”


    齊景公說:“過去先君桓公賜給管仲五百書社(一千二百五十家)的租賦,管仲沒有推辭就接受了,你為什麽要推辭呢?”


    晏子迴答:“我聽說,‘聖人千慮,必有一失;愚人千慮,必有一得’。我覺得這是管仲之失,或者是我的得吧!所以我再次拜謝而不接受君命。”


    晏嬰辭謝封邑的次數很多,有一次齊景公要賜給他平陰與稁邑的十一個書社的市租以增加他的俸祿,他也推辭說:“國君好修建宮殿,百姓的勞力已經疲憊了;又好出遊玩樂,打扮女人,百姓的勞力疲憊,財力竭盡,瀕於死亡,都痛恨上麵到了極點了,這就是我不敢接受的原因!”


    齊景公不是個好君主,但是他至少在接受批評的度量方麵比後世的領導幹部強了不止一點半點,後世的領導,誰敢對他說這樣重的話?好心賜你財產,你不感激,還把我罵得一錢不值,我白天沒工夫,夜裏也要做掉你!但齊景公沒有動氣,他隻是說:“不接受就不接受吧,不過,一個君子難道就偏偏不想富與貴嗎?”


    晏子說:“我聽說,做人臣的應該先君而後身,先安國後考慮家,怎麽會偏偏不想富與貴呢?”


    景公問:“那麽,要怎樣才能增加你的俸祿呢?”


    晏子說:“國君把漁鹽之利與百姓共享,對關口和市場隻管理不收稅,對農民的稅率減為十分之一,減輕刑罰,死罪改為肉刑或徒刑,肉刑或徒刑改為罰款,應該罰款的則免於處分。國君能夠做到這些,就等於給我增加了俸祿,國君也可以從中得到好處。”


    齊景公說:“沒問題,我可以照夫子所說的去辦。”


    說是這麽說,事後肯定沒照晏嬰說的辦。齊景公就是這樣,有時會接受晏嬰的意見,對百姓施一點小恩小惠。但要他改掉自己的大缺點,他就做不到了,對晏嬰的批評,他總是虛心接受,決心不改。所以,齊國公室的衰亡,也就不可避免了。


    晏嬰也算是齊景公的近臣,君臣倆的感情是很深的,晏子去世,齊景公非常悲痛。當時齊景公正在少海(渤海)巡遊,送信的人騎著快馬趕來向他報告說:“晏嬰病危,快要死了,恐怕您趕不上見他一麵了。”


    齊景公大驚,立即要動身迴臨淄,這時又有一個人前來報信。


    齊景公當即命令:“快用煩且(良馬名)駕車,讓騶子(掌車馬的官)韓樞趕車!”馬車套好了,景公坐上去,前行了幾百步,他就嫌韓樞趕車趕得不夠快,奪下韁繩親自趕車。又前行了幾百步,還是嫌慢,急得跳下車來往前奔跑。


    等齊景公迴到臨淄,晏嬰已經死了。他一邊哭一邊趕往晏子家,然後伏在晏子的屍體上大聲號哭道:“先生您日夜責備寡人,對寡人尺寸的小過錯都不放過,寡人猶且淫佚而不能改正,怨罪重積於百姓。現在上天降禍於齊國,卻不降在寡人身上,而降在夫子您的身上,齊國之社稷危矣,百姓將向誰告求啊!”


    齊景公對自己的毛病很清楚,可就是改不了,悲傷也是徒然。


    據說,晏子死了十七年之後,有一天齊景公跟大夫們飲酒、射箭。齊景公沒有射中靶心,群臣卻齊聲喊好。齊景公沒有高興,反而很失落。


    正好這時大夫弦章走了進來,齊景公對他說:“章,我失去晏子已經十七年了,十七年來再也沒有聽到臣子指出我的過錯。現在我射箭沒射中圓心,他們卻是異口同聲地喊好。”


    弦章說:“這是群臣的不賢啊!他們的智慧不足以發現國君的過錯,他們的勇氣不足以觸犯國君的臉色,卻都非常一致地討好國君。臣聽說,國君喜歡什麽衣服,臣下就穿什麽衣服;國君嗜好什麽食物,臣下就吃什麽食物。尺蠖這種蟲子吃黃色的植物身體就變成黃色,吃青色的植物身體就變成青色,諂媚國君的臣子,跟尺蠖是一樣的。”


    晏嬰和叔向,因為所居地位的關係,所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再加上兩人都是學者型、文人型的人才,不是實幹型的幹才,所以,他們隻能給國君提提意見,規勸規勸,拾遺補闕。相比之下,跟他們齊名的另一位賢大夫,鄭國的子產卻是一個實幹型的人物,而且他也很幸運,有足夠大的空間供他施展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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