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我的人生是幽默的,是那種黑色的幽默。


    應該是從那一天開始,那個叫孟淮林的男人成了我的爸爸的時候起,我就笑得直不起腰來了,我“咯、咯、咯、咯”笑得像一隻好鬥的母雞,一抬頭看到牆上媽媽的婚紗照,那媚人的眼神讓我一激靈,停止了幹澀的笑聲,愣在當下,恍惚間我覺得很累。


    那一年,我十六歲,很多人說那是花季的年齡,而我則繼續嘲笑他們。


    我真的很佩服媽媽,她我行我素,活得很自我,也很快樂,她經常做一些驚天動地的事,從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和語言,在我十六歲那年,她把她的勇敢發展到了極致,她敢和一個小她十歲的男人結婚,那個男人就叫孟淮林,他隻有二十八歲,比我大十二歲。


    如果我也像媽媽那麽勇敢,不知道那個叫孟淮林的男人還能不能成為我的爸爸。


    媽媽那樣的長相,對某一類男人有致命的殺傷力,這是通過我對媽媽的分析總結出來的,她那樣一個女人,我很不喜歡,雖然我是她的女兒,我也會嫉妒她,她就是那種讓男人發狂,讓女人痛恨的人,她會和我搶一個男人的愛,讓我常常無語。


    我的新爸爸小她十歲,她依舊和我爭風吃醋,我的笑是不是一點都不誇張,一點也不。


    當孟淮林走進我家的那一天,我盯著他的眼睛叫他爸爸,他的臉紅得像血,像殺雞的時候從雞脖子裏流出來的鮮血,濃稠而幽暗。


    他尷尬的不知所措,看到他這個樣子我才覺得得到了安慰,這個表情我很喜歡。


    我告訴他,我的親生爸爸才死了一年多,他說他知道,他當然知道,他們是同事。


    我的親生爸爸是一個音樂老師,所以我彈得一手好鋼琴。


    爸爸死了之後我才發現我彈得一手好鋼琴,當我的手放在爸爸淘來的舊鋼琴上時,如行雲流水的音樂就從我的手中流出,爸爸說得沒錯,我遺傳了他的音樂細胞。


    可是孟淮林卻說,我的這雙手更適合學畫畫,他說:跟我學畫畫吧。


    他是學校的美術老師,和爸爸是同事。


    那時我的爸爸還活著,我爽快的答應了,因為我經常偷偷跑去看他畫畫,我討厭和爸爸學鋼琴,我也覺得我的手是應該學畫畫的。


    在孟淮林成為我的新爸爸之前,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很有才氣的畫家,而不僅僅是一個美術老師。


    他畫的每一張畫我都喜歡,他有濃厚的藝術氣質,他有溫柔的眼神,他有憂鬱的笑容,他心無旁騖地教我畫畫,可我的心裏卻在想,他,不過才比我大十二歲,我很快就會長大的。


    很快的,我迫切的要長大。


    我還沒有長大,爸爸卻突然的離開了我們,從那以後,所有的一切都變了,變得不可思義。


    孟淮林結婚後,我發瘋的迷上了鋼琴,我不停的在他們麵前彈奏爸爸生前最喜歡的曲子,一遍一遍的,彈得媽媽一臉黯然,孟淮林的臉色還真不好形容,就像他的那個調色板,花花綠綠。


    上了高中,我依然對美術有著濃厚的興趣,我對孟淮林說,“爸爸,你很久沒有教我畫畫了。”我覺得我每叫一聲爸爸,就在他的血液裏留下一個栓子,這個栓子隨著血流行遍他的全身,不知道會堵在哪一個位置。


    我準備了畫筆、畫紙和畫架,在媽媽走進來的時候,我的手恰好被孟淮林握著,我的身體幾乎在他的懷裏,愣在那兒的媽媽臉是綠的,我若無其事的說:“媽媽,你真的老了,臉色好難看,畢竟也快四十歲了,該注意保養保養了,你說是不是,爸爸?”


    而孟淮林的臉早已紅到了脖子,燒得我都感覺到熱了,我覺得我設計得非常好,第一次由衷的佩服我自己。


    我製造了很多戲劇性的衝突,這些意外帶給我的樂趣真的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應該寫劇本,要不然浪費了我的才氣。


    因此家裏的氣氛變得非常的奇怪,隻要我們三個同時出現在家裏,那種尷尬的氣氛,就像是醫院裏來蘇水的味道,在空氣裏彌散,讓人很不舒服,卻又無法改變,兩居室顯然是太小了。


    在那種時候時間也似乎也變得慢了起來,頻繁的看表成了媽媽和孟淮林的習慣動作,真的很幽默。


    在我的眼裏,夕陽好像在一天中占有著大部分的時間,紅色、黃色、紫色的雲,在天邊,不斷的變幻,就像孟淮林的調色板,我想象著他拿著筆,沾上厚重的油彩,塗在自己的臉上,一下一下地,塗滿他的整個臉,整個人生。


    放學時,我喜歡推著車子往迴走,這樣我可以欣賞美麗的夕陽,每天我都最晚一個到家,讓那兩個狗男女再多等一會吧,我總是對自己這樣說。


    那一天到家時,卻發現隻有媽媽一個人在等我,我有些失落,這樣的時候我總是很失落,所以吃起飯來也無精打采的。


    我已經習慣了,豎起身上的刺,去紮向他們兩個人內心最薄弱的地方,這好像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


    媽媽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然後她一直認真看著我吃飯,我的眼神停留在番茄炒蛋上,然後是青椒炒肉,我的眼睛不停的轉動,卻不曾看過媽媽一眼。


    媽媽輕輕出了一口氣說:“羽淩,媽媽做錯了什麽嗎?”


    我剛把米飯送進嘴裏,含糊不清的說:“沒有啊,米飯軟硬正合適,菜也不鹹,都挺好的。”


    媽媽依然看著我,但是一直低頭吃飯的我無視她的眼神。


    媽媽伸出手來握住了我閑置在桌子上的那隻手:“我說的是結婚,媽媽結婚這件事,做錯了嗎?”她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哀怨和痛苦。


    我差一點噎著:“您做得挺對的,您怕我沒有一個完整的家,以很快的速度給我找了一個這麽棒的一個新爸爸,您已經做的很好了。”我是用充滿熱情而又誇張地表情說的,是啊,有誰會做得像她這麽好呢,我不是佩服她,而是崇拜她。


    媽媽開始抽泣,她說:“我知道你很愛你的爸爸,我也愛他,可是他已經走了,我們還要生活,你為什麽不能理解媽媽,孟淮林是一個好人,如果你寬容一點,你會喜歡上他的。”


    她一哭我也想哭了,我不動聲色把自己的手從她的手中抽了出來,把飯碗一推站起來說:“媽媽,不要搞得這麽煽情好不好,誰說我不喜歡他了,我喜歡得要死。”我站了起來,看到媽媽哭得梨花帶雨,天哪,最幸福的應該是她了,還要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我氣不打一外來,“那你幹嘛不給我找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爸爸,那樣我會喜歡得發瘋的。”說著我就進了自己的房間。


    媽媽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就因為他比我小十歲,是嗎?別人怎麽在背後說我,我都不再乎,但是你這樣,太讓我傷心了,因為是你媽媽了,就不能夠再有愛情了嗎?”


    我使勁把房門關上,“嘭”的一聲脆響的同時,我早已忍不住的眼淚落了下來,我在自己的房間大聲嚷:“如果你們是愛情,那我爸爸是什麽!”


    其實我想說,如果你的是愛情,那我的是什麽?


    這個世界隻有你們的感受才重要嗎?我就是一個沒有思想沒有心沒有感情的人嗎,我隻要吃飽穿暖就可以了嗎?


    我又一次狠狠地咬緊了自己的嘴唇。


    門就這樣關上了,三個人之間會有怎樣深的溝,深不見底。


    看貫了夕陽的臉,再看看他們的臉,不知道哪個更容易變幻。


    高中的學習我並不吃力,我吃力於那個看似完整的家。


    我極力於讓這個家在表麵上看起來歡樂、和睦,但媽媽已經開始怕我了,就算我不斷地破壞,日子還是按照他們的方式日複一日地進行著,雖然我改變不了什麽,但是媽媽會被我嚇得打冷戰。


    那是我親眼看到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她很可憐,我想停下我的行為,但是沒有辦法,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就像上癮的毒藥,停不下來的。


    那天我高興的拉著孟淮林的手,說要給他剪指甲,他像中了毒似的往迴縮,還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收拾桌子的媽媽。


    媽媽溫和的笑著,她以為我會慢慢喜歡這個男人的,她不了解自己的女兒,不知道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他了。


    我用孟淮林說過的那雙最適合畫畫的的手指拉著他說:“你沒有過孩子吧,女兒給爸爸剪指甲是很正常的事情。”


    媽媽的心痛苦的收縮了一下,我沒有看她一眼,但我知道,二十九歲的男人,應該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吧,而媽媽那樣的年齡,她還有這樣的考慮嗎?


    我仔細的給孟淮林修剪指甲,我撫摸他因為拿畫筆而磨出來的細小的繭,我說:“你的手和爸爸的一樣,是藝術家的手。”然後我把那隻手輕輕貼在了自己的臉上。


    媽媽從廚房裏走出來的時候看到了這個場麵,她停了數秒又轉迴了廚房,她在打冷戰,手裏的碗掉在了地下,這些我都沒有看到,隻是碗掉在地下慘烈的聲音驚了我和孟淮林,我配合著他像忽然醒悟似的分開。


    是啊,我和孟淮林在一起,是不是更像一對戀人。


    他們在我的麵前相敬如賓,但在我不在場的時候吵得不可開交,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坐在孟淮林自行車的後坐上去上學,還煞有介事的用雙手環住他的腰,偏偏就遇到了他以前的同學,寒暄之後他同學說:“捎你的學生去上學啊!”孟淮林打著哈哈點頭,我挺身而出,大聲說:“他是我爸爸。”


    孟淮林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的同學更是莫名其妙。


    幽默,太幽默了,我笑得前仰後合。


    我說過,我的人生就是幽默,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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