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陰霾的冬日,雪花隨風飄落著,就像江南四五月份的雨一樣,永遠也下不完。


    踩在軟軟的雪地上,楚雲風輕鬆了許多。


    腦海中浮現起來,十歲那年剛剛到了明月山莊的時候。


    兩個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童站在山莊門口,看著他走了進來。


    師父牽著他的手,指著比他年長一些的孩童說到,校兒過來,這是楓兒,他最喜歡你做的弓箭了。


    叫做校兒的,遞過來一張精巧細致的竹木弓,配著的皮套裏麵裝著幾支木箭,轉身又走開了。


    這時那小一點的孩童就過來搶弓箭。


    “檢兒!你不要胡鬧,楓兒才來到這裏,不要嚇到他了,你們三個都是要好的小兄弟。”


    ——————


    那一幕,仿佛就在昨日。


    校兒送的弓箭,我也帶到了京師,這麽多年,看到這弓箭,就會想起兒少時候的美好。


    當年的校兒,已經成了大康帝國的聖上,檢兒也被封了燕王,隻是楓兒還是當年那個楓兒,師父卻是不讓再叫楓兒了。


    麵前的雪花,似乎變成了江南的小雨滴,師父在哪呢?


    忽然又是迴到了那個時代,就是這座都市,讀軍校時候多是在這裏來往轉車,幾百年前的京師卻是這一般樣子,曆史書上是怎麽寫的?


    楚雲風用力去想,卻是什麽也想不出來了。


    這大康朝,看來還是複雜很多很多,要是能記起學到的那段曆史就好了,對了,唐宋以後,哪有個大康朝和大赤國?


    王公公的樣子,魏忠的氣度,還有燕王的躊躇滿誌,楚雲風神思馳往,忽然覺得這京師有些陌生可怕了。


    一直臥在城牆根處的駝隊不見了,高淩王已經走了,他是那江山令幕後的人物嗎?


    一陣涼意湧了上來,楚雲風覺得有些冷,中原和西北饑荒幹旱,都說瑞雪兆豐年,那些地方還是多下些雪吧,這天下就會好起來的,紫禁城裏麵的校兒也不會更累了。


    ——————


    一群群衣衫襤褸的人,擠在不遠處的牌坊下麵,不住地看著對麵那緊緊關閉的廟門。


    他們是在等著廟裏施舍的粥飯,饑民卻是比剛到京師的時候又多了很多,一些說著關外遼東的口音,還有的就是西北和中原方言。


    求生的本能,讓他們一路走上千萬裏,才到了這京師天子腳下,誰又能庇護於他們?


    江南過來的漕運糧草,多半都被索無常等人燒掉了,京師的普通人家也快斷糧了,他們隔兩天能喝上幾口寺廟和大戶人家施舍出來的清粥,餓不死,再熬過這個寒冬已是萬幸。


    楚雲風不忍再看。


    就要見到校兒了,快十年了,他還是和當年一樣嗎,不可能的。


    這年臘月二十三,北方小年夜。


    楚雲風進了紫禁城,過了乾清門往坤寧宮走著,紅牆殿宇,燈光映襯之下,即使夜晚仍然婆娑莊嚴。


    楚雲風隻覺得這紫禁城有些熟悉,說不上來的一份感覺,就像當年第一次到了明月山莊一樣,有些親切。


    這是校兒住的地方,當然感覺好一些了。


    卻也不是,大康帝國天下都是校兒的,從江南北上,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夜空中又傳來了音律之聲,淒婉哀怨,這皇城之內,也有不如意的人嗎?


    楚雲風加快了步伐走向坤寧宮,身旁金甲武士生冷的金戈交加聲和殺氣,卻和這紫禁城顯得格格不入。


    他不敢多看,前麵的漆紅大門開著,校兒已經坐在裏麵等著他了。


    坤寧宮內,溫暖如春,燈火柔柔弱弱,茶香襲人,倒有些江南的氣息。


    “少年時代的情誼,一直在我心裏,這些年,茅師父這個時節都會到京師來的,今年茅師父沒來,卻是你來了,楓兒也長大了。”


    楚雲風有些緊張,不敢去看朱校,隻是低頭盯著麵前的茶杯。


    “自從父皇仙逝後,坐在這龍椅幾年時光,我就不自由了,我也想每年去江南走走,像燕王一樣,常常能夠看到你們,還有外麵的世界,可惜我是身不由己啊。”


    朱校清歎一聲,從龍椅上站起走了過來。


    楚雲風這才抬起頭去看當今聖上朱校。


    一張蒼白的臉上,血色甚少,走過來的步伐,也是無力的。


    校兒的身體,那時候也是很好的,不,是皇上。


    楚雲風趕緊糾正腦海中這個稱唿,隨即從懷裏掏出了師父寫給朱校的信。


    朱校拆開了用火漆封了幾道的信箋,默默的看了兩遍,走過去關上了宮門。


    “茅師父為國擔憂,也為我指點迷津,這是社稷之福啊。”


    朱校說完後若有所思,閉上了雙目,過了一會睜開眼睛又道:


    “我身上擔子重逾千斤,尤其這一兩年,邊關烽火,海內饑民,朝廷內部宦黨之爭,皆是動一身而引千發,我的身體這幾年又是愈來愈差。”


    朱校漲紅了臉咳嗽著,又在桌上一個瓷瓶裏拿出來幾顆紅色的藥丸,泡在了水裏一口喝下。


    “皇上喝下去的是什麽藥丸?”


    楚雲風驚異著問到,忽然想起來聽到王公公和那人的說話,也是藥丸。


    “這是內廷幫我配製的丹藥。”


    看著紅藥丸,楚雲風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心裏最想說出來,不要吃這紅藥丸了,卻是不敢說出來,也沒有充分理由說出來,反而會適得其反。


    楚雲風隻好垂下了頭,心裏難過,眼淚已經不自主的流了下來。


    這時朱校又道:“茅師父擔憂燕王之事,我早有準備。


    九鼎之上,人人都是垂涎三尺,何況手握大權的王族。


    燕王自小對我言聽計從,這兩年雖然有些改變,多是他身邊的那些人的主意,一會他也要到坤寧宮來的。”


    朱校看似羸弱不堪,內心仍然強大,更是心智機警,他和兒少時一樣的聰明,隻是身體不太好而已。


    楚雲風想到,又想問起魏忠執掌朝政的事,卻是不知道怎麽開口,索性隻能聽朱校說著。


    二人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夜已經深了,這時一個柔美的聲音從窗外傳了過來。


    “皇上這麽晚了還不休息,要不要我給你準備點吃的呀。”


    朱校嗬嗬笑道:“讓禦廚弄幾樣點心給我和雲風公子充饑,做好了你送進來就是。”


    窗外女子應了一聲。


    過了一會,坤寧宮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綠衣女子端著盛有幾樣點心的茶盤走了進來。


    看到綠衣女子,楚雲風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綠衣女子竟然是在金陵秦淮河見到的永寧,還是那日初見的衣著。


    永寧把茶盤放下,眼波中流動著欣喜。


    “公子來了京師,也不去尋奴家,沒想在這裏遇見了。”


    楚雲風有些窘迫,更是緊張,不知道說什麽,看了一眼永寧,又向朱校望去。


    “金陵一夢,而今京師相會,卻也是有緣千裏啊!”


    朱校嗬嗬笑道。


    永寧的臉一下子緋紅起來,扭過身說到:


    “皇兄不許取笑人家,小時候你沒事就欺負我和二哥,整天板著個臉裝做大哥的樣子。”


    永寧竟然是當朝公主,楚雲風隻覺得是在夢中一樣,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永寧別鬧了,古語有雲,長兄如父。


    楚雲風!這下你知道在金陵遇上的是誰了吧,永寧雖然脾氣強了些,但是識大體,從不把自己當小女子看待。”


    朱校說完了,又看著永寧道:“公主,我說的對不。”


    永寧支支吾吾:“你是皇兄,願意咋說就咋說吧,天下唯你獨尊,不讓你說,你不砍了我的腦袋呀。”


    “你的永寧宮,無論你走多遠,那裏都是你的閨房,我會一直給你留著的,你在外麵住不習慣了,就迴來住。”


    永寧轉過身來,已是淚流滿麵,用手帕擦拭了一下臉上的淚珠說到:


    “哥哥在,我就有個家,永寧謝謝皇兄這些年的照顧和寬容。”


    朱校也有些動容,輕輕歎了口氣。


    “你的傷好些了嗎,不要大意了。


    我明天就迴自己府裏了,過兩天我給你接風,到時候你和萬大人一起去吧,不是你在金陵救了我,說不上這會我在盛京了,還是要謝謝你。”


    永寧接著說到。


    楚雲風還是很緊張,站起身來不知道說些什麽。


    這時,有執事太監走進來和朱校輕聲耳語了幾句,皇上朱校站起身走了過去,推開了旁邊的一扇門,又轉身說到:


    “你們暫且聊聊,我和燕王說些事了。”


    ——————


    隔壁時不時的傳來了說話的聲音,楚雲風這會才好了一些,坐下來喝了口茶。


    “我給你彈一曲吧,看你第一次進宮,就緊張成這個樣子,以後多來幾次就好了。”


    楚雲風笑了笑,看著永寧,甚至有些溫暖的感覺。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孤燈寒照雨,深竹暗浮煙。更有明朝恨,離杯惜共傳。”


    永寧一邊彈著,一邊低聲吟唱著。


    楚雲風卻是感慨萬千,世間事,幾百年間本就如夢如幻一般,相逢何必曾相識?


    自己和永寧不也是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之人!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悲苦,無論天子王侯,還是一介布衣。


    相逢是緣,重逢更是喜悅,而重逢也就意味著還會別離,誰和誰又能永遠呢!


    忽然間,曲子停了,永寧站起身來道:“茶也涼了,我去幫你再泡一杯來。”


    楚雲風迴過神來,永寧已經走了出去。


    隔壁又傳過來低沉的聲音。


    “我身體從小就不好,到現在也沒個傳宗接代的,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我走了你就接過來,將來這天下就是你的。”


    正是皇上朱校的聲音。


    燕王朱檢的手有些發抖,聽到哥哥的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說到:


    “皇上千秋大業,龍體康健,不要說這些晦氣的話,你要折殺小弟了。”


    燕王說完了,狠狠的在地上叩著頭。


    透過房門的縫隙,楚雲風看到朱校的眼神,竟是痛苦和無奈。


    這兩兄弟說的是真心話,還是逢場作戲呢?


    燕王還是跪在地上,朱校絲毫沒有讓他起來的意思。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皇上朱校喃喃的說著,又推開了那扇門走了進來,隻剩燕王一個人跪在地上,還在不停磕著頭。


    看到朱校臉色陰冷,楚流風心中一驚,渾身汗透,急忙站起身來。


    這時外麵傳來了永寧的驚叫,還有打鬥之聲,楚雲風縱身就出了坤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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