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星月和憐憐走後,得月樓的看客們也走的差不多了。


    錢如歌坐下來定了定神,四周去看,沒有尋到柳如是,心裏掠過了一絲悵惘,於是填滿酒杯又喝了下去。


    鄰座的老者還在,這時走過來挨著錢如歌低聲說到:“探花郎今晚如此言語,莫非真的從此棄官不做了?”


    “你也知道,宛如爺走後,光宗繼位一個月也是撒手西去。而今聖上天己帝生性軟弱,整日裏醉心於木匠之事,任由魏忠閹黨把持朝政。邊關武備鬆弛,東北金人虎視眈眈,已經吞戰遼東大片土地,長此以往,金人鐵騎入關就是時間問題。西北中原連年旱災,百姓民不聊生,禍亂之起也是早晚之事。哎!談起國事一言難盡啊!”


    錢如歌說完,又是一聲長歎。


    老者聞言,也是低頭沉默不語,這時,台上樂音又起,柳如是已經走出來,坐在一旁談起了古箏曲。


    曲調淒婉哀怨,撞擊著錢如歌的心底。


    “也罷,也罷!”


    聽了半曲,錢如歌愁容滿麵,站起身喝了最後一杯,又是深深的看了一眼柳如是,出了得月樓。


    偌大的得月樓,隻剩下柳如是還在彈奏著,和那個老者一步一步的蹣跚向外麵走去。


    ——————


    秦淮河畔,依然是燈紅酒綠,一片盛世的景象。


    河上飄浮著的花船,官船燦爛燈火,隻有龜縮在河灣處的小漁舟,時不時的傳來歎息聲。


    錢如歌走了一會,酒勁上湧,隻好扶著河邊的石欄停了下來。


    抬頭去看,一彎月牙若隱若現在天夜之中。


    “白公妓可如安石,蘇小湖應並莫愁。戎馬南來皆故國,江山北望總神州。行都宮闕荒煙裏,禾黍從殘似石頭。”


    錢如歌隨口吟出幾句詩來,胸中的壓抑似乎舒展了一些,這時跟著來的隨從們,抬著小轎遠遠的跟著,隨從們不住地和路旁青樓門口招攬生意的女子打情罵俏,他們還巴不得在這地方多玩會才是。


    “過來,去江南漕運使司。”


    錢如歌招唿著,那幾個隨從慢騰騰的抬著小轎,哼哼唧唧走了過來。


    錢如歌掀開了轎簾,正待坐將上去,小轎卻是傳來了一個聲音道:“公子爺我坐的舒坦著呢,誰來打攪我了。”


    轎簾掀起,裏麵竟然坐著一個白衣少年公子,眼神冷冷的看著錢謙益,臉上盡是戲弄之色。


    前麵的兩個隨從頗有些功夫,轉身看到這一幕,揮拳便打了過來。


    小轎上的白衣少年冷笑一聲“幾個小鬼,找死不成,還敢打東廠的人?”


    隨從的拳頭到了,也沒看到白衣少年如何出手,兩個隨從已經倒在了地上,臉上驚駭的神情,直直的看著那白衣少年手上一塊腰牌。


    “東廠”精鋼腰牌,黑底紅漆兩個字。


    也在觸動著錢如歌的神經,剛剛見過的柳星月也是拿著這東廠的腰牌,柳星月不是東廠的人,難道這少年是東廠的人?


    看來魏忠還是不肯與我罷休,索性和他拚了就是。


    驀地想到了家中妻兒,還有高堂父母,錢如歌頓時沒了底氣,麵容一下子就變得煞白。


    後麵的兩個隨從聽到了前麵的驚唿,也看到了主人的恐懼,有一個早就溜了,還有一個跟隨錢如歌多年,還算忠心,壯著膽子走到前麵來去攙扶錢大人。


    “跑了一個小賊,看樣子你也有些力氣,就頂替那個跑了的,擔著本公子,先看看這秦淮河夜色再說。”


    白衣少年聲音不大,卻是有著威嚴,還有那塊燈火映襯下的“東廠”腰牌,更是一種無形的壓力。


    錢如歌大人早就沒了在得月樓的那份豪氣了,即使那份豪氣,也多半是給柳如是和眾人看的,這會他骨子裏的軟弱已經顯露出來了,加上酒勁上湧,人也是昏沉沉的,再也沒有更多的底氣了。


    夜色漸濃,夜風也吹了起來,風兒吹在人身上已經有了涼意,讓人想起來,這已經是秋天了。


    秦淮河上,舟船穿梭著,透過窗戶看到船上多是歌舞酒宴,坐在桌上的人都在推杯換盞著,一陣陣笑聲和酒令聲,讓你覺得這就是盛世。


    不過這是有錢人的盛世。


    那低矮房屋和小漁舟上的人們,心裏有的隻是苦楚。


    錢如歌已經走不動了,兩條腿忽高忽低,肩上早就磨破了,他做禮部侍郎多年,養尊處優慣了,何時吃過這樣的苦。


    走到人多的地方,錢如歌隻好衣袖遮麵,怕被熟人認了出來。


    身為東懷黨黨魁,卻是幫著東廠的人抬著轎子,東懷黨已經是鬥不過魏忠,一敗塗地了。


    也難怪他錢如歌辭職歸鄉了,看來是早就鬥敗了的。


    聞名天下的探花郎,也能淪落至此,權利確實是個好東西。


    錢大人終於忍不住了,迴頭去看那個轎子上的白衣少年。


    轎簾卻是關著的,忽然一陣嘶鳴聲傳了過來,一團紅影飄過,又是嘶鳴聲大作。


    一匹神駿異常的棗紅馬前蹄昂然躍起,馬背上一個紅發老人,棗紅馬像是要把那紅發老人掀下去,卻是奈何不得,看樣子紅發老人不是那棗紅馬兒的主人。


    錢如歌忽然覺得眼前白影閃過,轎子裏麵的白衣少年已經到了那棗紅馬的上麵,手上寶劍刺向了那馬背上的紅發老人。


    錢如歌嚇得不輕,連忙扔下了轎杠,躲在了旁邊,去看那馬背上的打鬥。


    “老東西!我的馬兒你也敢搶?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白衣少年劍勢淩厲,嘴上的話也沒停。


    連環十幾劍刺出,那紅發老人的屁股都沒有離開馬鞍半點,任憑棗紅馬四蹄跳起,嘶鳴著。


    人們都是躲得遠遠的,秦淮河上的船也慢了下來,裏麵的看客們推開了窗口,一邊看著白衣少年和紅發老人的打鬥,一邊飲著杯中的酒。


    幾十招過後,白衣少年不再是開始那般輕盈了,劍勢也沒了殺氣,隻是一雙眼睛還有殺氣。


    “小娃兒!你是陽昆侖什麽人,沒聽說他有兒子啊,你不是陽昆侖的徒弟,難道他的私生子不成。”


    紅發老人放肆的大笑,左手掌力已經劈開了劍鋒,右手就來抓半空中的白衣少年。


    “陽昆侖?不是神衣門主嗎,這少年又是陽宗師的人,難怪他是東廠的人。”


    錢如歌扶著旁邊的石欄,不禁歎了口氣。


    他在京師多年,朝中和江湖有牽連的大事多有耳聞,尤其是像神衣門主陽昆侖這樣的人物,當今天子見了陽宗師,都是謙遜有禮的。


    “東廠統領餘長空,是陽昆侖的大弟子,看來這白衣少年的確是東廠的人,真是衝我來的。”


    錢如歌心裏想著,不禁有些難過,再去看那打鬥的兩人。


    這時地上已經多了一個精壯漢子,紅發老人卻是下了棗紅馬,和那精裝漢子打鬥著,白衣少年守在一旁,不時的向紅發老人刺出一劍。


    棗紅馬的頭朝向那白衣少年,不住地鳴叫著,樣子甚是親昵。


    三人旁邊,不知道何時圍起來十幾個勁裝黑衣人,連金陵城巡防司的官兵們,也是站在後麵,遠遠的看著不敢做聲。


    這些難道都是東廠的人,魏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勢力如此之大,連名冠天下的神衣門主陽昆侖的弟子,都是東廠的人,天下還有什麽黑白之分。


    錢如歌越想越不是滋味,心裏也有些怕,想到這,趕緊趁著那白衣少年不注意,躲開了就是。


    “小子卻是陽昆侖的真傳,老夫還有事,先走了。”


    錢如歌剛剛走開幾步,那紅發老人已經飛躍而起,到了河邊的樓宇之上,一下子就不見了。


    “你怎麽也來了金陵,我陪燕王殿下從京師來的時候,在路上遇到了師父,他老人家沒有說起啊,你一個人小心些,不要到處亂跑才是。”


    精壯漢子柔聲細語,對那白衣少年甚是和氣。


    “二師兄!我來江南有事,你去吧,不要管我了。”


    白衣少年已經躍上了棗紅馬,沒再去看一眼那精壯漢子。


    錢如歌聽到了精壯漢子說起信王,心裏一驚,燕王來了江南?也到了金陵嗎,看來這漢子不是東廠的人,燕王來金陵又是做什麽。


    錢如歌滿腹狐疑,加之驚嚇,走在秦淮河岸邊,胡亂想著,那幾個隨從,早就不知道哪去了。


    馬蹄聲又是響了起來,一架黑漆漆的鐵車跑了過去,四匹健馬拉著,卻是沒看見一個人在車上。


    錢如歌放下了心,不是那白衣少年就好,趕緊加快了腳步。


    沒過一會兒,又是馬蹄聲驟起,一人一馬已經到了身旁,錢如歌抬頭去看,不禁臉色發白,棗紅馬上正是那白衣少年。


    “小官兒,我看你不大不小的,多半也是個當官的,就是不知道是清官還是貪官了,好官倒是沒事,欺壓老百姓的壞官,我可是要找你的麻煩了。”


    白衣少年一邊說著,一邊冷冷看著哆哆嗦嗦的錢如歌。


    “在下原禮部侍郎錢如歌,昨日已經向皇上修書辭官歸鄉了。下官在京師清名有加,你們東廠八千歲大人,也是知道我的。”


    “魏老狗算什麽東西,我也不是東廠的人,就是拿著別人給我的腰牌嚇唬人玩玩而已。”


    “你別怕了。”


    白衣少年和棗紅馬已經走了。


    錢如歌半天才晃過神來,他不是東廠的人,他的二師兄也不是東廠的人。


    東廠統領餘長空卻是陽昆侖的大弟子,這是個什麽鬼?


    錢如歌越想越是糊塗,肩上磨破了的傷隱隱作痛,腳和腿也是疼的厲害。


    一陣風吹了過來,酒勁又是上湧,錢如歌再也挺不住了,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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