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黃武二年(223年),吳王孫權築城於黃鵠山,稱為夏口。


    夏口北倚大江通於江陵,西扼沔水達於襄陽,是以代為要衝。


    劉宋孝武帝劉駿因之增築其城,為內外二重,並以其地置郢州。


    齊天保六年(555年),梁將陸法和附齊,獻郢州,齊使慕容儼守之。


    慕容儼增修城防,以孤城與梁都督侯瑱相拒半歲,城中雖糧盡食人,侯瑱終不能克。


    齊帝高洋聞之,詔棄城,並令其軍還江北,郢州遂歸梁手。


    爾後,王琳據上遊與陳國攻戰,令其將孫瑒守郢州,以備北周。


    天嘉元年(560年),北周遣其荊州總管史寧率兵四萬攻郢州,孫瑒部將舉郢州外城降周,孫瑒以數千眾守內城,周軍苦攻,不能克。


    旋即,陳都督侯瑱破王琳,逆江西上,追亡逐北,史寧恐江路為陳軍水師所斷,大軍陷於江南,解圍而退,郢州遂降而入陳。


    光大二年(568年)。


    三月三十日。


    郢州西南,黃鵠磯,黃鶴樓。


    丈許高的郢州城牆環過十餘丈高的山岡,將黃鵠磯瀕臨長江的西壁圍做懸崖。


    而在那懸崖的峰頂,更有一座高近十丈、勢分三層的樓閣。


    這樓閣並上山岡,直從江麵拔起二十餘丈,似可接天,在這高樓罕見的時代,卻也頗稱恢弘。


    樓閣下,正有四人立於樓側的城牆之上,足踏流波,目望沔江。


    那江麵之上,盡是西向沔州、襄陽運糧的陳軍糧船,張帆撐漿,往來不絕。


    遠處,江流水草之間,但見幾隻白鶴上下騰飛,頗見歡悅,卻似身邊這場陳、周大戰全然與之無關。


    它們那輕鬆自在的模樣,實令臨江覽勝的陳伯宗於心內生出了幾分豔羨。


    踏著足下這片後世名為武漢的土地,瞥了眼身側那名為黃鶴樓的樓閣,陳伯宗有意找些輕鬆的話題,便問身側侍立的秘書著作佐郎虞世基道。


    “虞卿,此地有何典故?”


    虞世基現年十八,年歲雖隻比皇帝稍長一歲,卻頗稱博學廣識。


    去歲九月,國子祭酒江總於太學試辦科舉,虞世基於二百名應試生中,位列第一。


    其時,陳伯宗為壯科舉聲勢,便將其從白衣直接擢為了正七品秘書著作佐郎。


    此番離都,陳伯宗將其帶在身邊,正是要觀其學識才幹,以計其任用。


    虞世基卻也並未令陳伯宗失望,聞言便道。


    “稟陛下,前梁任昉所著《述異記》曾言,古時有文士荀叔瑋,修道有成,能辟穀不食,其後寓居於此樓。”


    “忽有一日,荀叔瑋在樓上,望見西南天中雲開,有羽衣仙人踏空而至,又有黃鶴相伴,候於窗欞之側。”


    “那仙人知荀叔瑋修煉有成,便同其話於閣中,良久,仙人駕鶴而去,便即不知所歸。”


    “世間有傳此仙人為王子安者,又有傳此仙人為漢相費禕者。”


    陳伯宗本來已欲登樓,聞得“費禕”二字,卻是一停腳步,三國的故事,他也是知曉不少的,卻沒想到費禕竟還是傳說中的黃鶴樓仙人,他疑道。


    “漢相費禕?”


    虞世基便即接口道。


    “正是,昔年劉備入蜀,綿延漢祚,諸葛亮、蔣琬、費禕三代為相,巴蜀以是不衰,具言費禕後為魏人所刺,因是卒,而後蜀中無賢相,由是而衰。”


    “臣計之,禕死十載而漢祚亡,大抵時人憾其兇死,是故言之其身死而屍解為仙,以為附會。”


    陳伯宗聞言,有所感悟,道。


    “卿之言是也,蜀之薑維,誠為良將,然國無良相匡正於朝廷,是故後主暗於奸佞,猜忌而用之,漢中由是不守,漢祚遂亡。”


    “朕誠知用人當在不疑,為君當在正身心,卿之所議,亦為匡正之言乎?”


    虞世基見皇帝聽出了自己的弦外之音,躬身答是,更複言道。


    “至尊既付大軍於章車騎,當無所疑慮,詔命既下,疆場之勝負,便當付於將帥。”


    “今我國中,外則有章車騎,內則有到仆射,良將賢相,在於一堂,至尊明察得失,安行賞罰,即可行布威德,垂拱而治,臣請至尊更毋憂之。”


    陳伯宗此間被說破了那層患得患失的心思,一時倒也不惱。


    章昭達舍棄沔水沿岸郡縣不攻,直攻襄陽的計略,便與昔年魏延的子午穀奇謀頗類。


    一旦襄陽不能速破,陳軍在城下頓兵日久,不僅補給要出現問題,周軍也會得到足夠的時間聚斂兵力。


    他實在不想得到一個被打爛掉的荊襄。


    根據戰前陳國對北周荊襄地區的情報收集,算上西梁,北周在南陽以南大約有一百六十萬左右的人口。


    這對在長江中遊僅有荊南四十萬人口的陳國來說,實在是天大的誘惑。


    一個破壞較小的荊襄一旦入手,等於是讓陳國直接擁有了在三四年內興兵十五萬入蜀的可能性。


    不過患得患失究竟不是什麽好辦法。


    陳伯宗在心內一歎,而就在他思索間,四人已然站上了黃鶴的第三層。


    對岸,長江與沔江交匯之處,有座名為魯山郡的小城,正升起嫋嫋炊煙。


    這座小城本是昔年宇文護要陳蒨用來替陳頊贖身的贖金之一,可惜宇文護最終未能如願,隻得了塊杳無人煙的黔中地。


    看到魯山郡城,想起宇文護之事,陳伯宗又憶起了另外一樁要事,他轉身對旁側侍立的程文季道。


    “少卿,遣諜人入關中,散布流言之事,可否妥當了?”


    程文季如今雖然隻是遊騎將軍,手中卻另外握著一張陳國撒向江北的間諜網。


    程文季手下的諜報人員經費,全然依靠遊騎二軍高昂的騎兵維護費走賬報銷,以致於絕大多數陳國官吏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非正式的情報部門存在。


    是以陳伯宗時常收到百官彈劾程文季所部吃空餉,貪汙腐敗的上書。


    這些不明就裏的上書自然全被留中,畢竟人家程將軍可是奉旨吃空餉。


    這時代,小吏窮困窘迫者甚多,而郡縣之職事,卻又偏偏操於吏手,是以陳國靠扮作商旅的情報人員在江北發展了為數不少的小吏作為線人


    情報人員以行商為名,靠私門請托從小吏手中買些衙門情報用以“行商”,再順便傳些沿途聽來的小道消息,既不引人生疑,又已足夠實現某些目的。


    三個月前,為了加深宇文邕與宇文護的矛盾,數支從荊州出發的行商帶著數首朗朗上口的童謠進入了關中。


    算算日子,而今應當已到了收獲的時節。


    果然,程文季道。


    “稟陛下,前日已有諜人還報,周主誅護之意,晉公篡逆之心,關中皆知矣。”


    陳伯宗見程文季欲言又止,先稱了個善,便又問道。


    “少卿,江北可另有他事?”


    程文季躬身道。


    “諜報周將大野昞、普六茹堅舍安陸往隨州,安陸空虛,臣請渡江擊之。”


    陳伯宗盤算著手中的兵力,沉吟片刻,終於道。


    “少卿既欲立功,可從安右將軍麾下領二軍,並遊騎二軍本部,九千人北上,取安陸。”


    一旁同在的周羅睺聞言卻忽然進言道。


    “陛下不可,遊騎將軍若出,城中便隻餘兵眾萬人,江陵之敵一旦順大江傾巢而至,則非但郢州危急,荊襄全線亦必震動。”


    “安陸小域,不足多為,襄陽一下,周人喪膽,其境我可傳檄而定,實不必此刻更費刀兵。”


    陳伯宗聽罷,又作思慮。


    程文季與其父程靈洗都已被他留在郢州鎮守後方了,此刻若是不允程文季的請戰,此次荊襄大戰,程氏一門作為自己的心腹勢力撈不到功勳,恐是要寒心的。


    而周羅睺所言,單從軍事上講,亦不無道理,在江陵未拔之前,郢州是不能太過空虛的。


    程文季看出了皇帝的為難,當即道。


    “周人於荊襄少騎卒,其安陸兵馬既移師隨州,襄陽若危,其必行師曠野赴援,我若騁遊騎擊之,必大破之。”


    “安陸周兵雖不多,然能破之,則襄陽之敵失一臂膀,足為章車騎聲援。”


    “臣無須他眾,請自率本部三千騎,更給民夫三千運糧草,足以往。”


    隻出三千騎卒與民夫自是不礙守城。


    聞得此言,陳伯宗終於壓下周羅睺的質疑,果斷道。


    “善,朕如少卿之願。”


    天將入暮。


    樓外,已是晚霞漫空,遠處,數點白鶴驚飛。


    樓內,惟聽得少年天子聲言道。


    “少卿於江北,自可便宜行事。”


    “惟勿殺掠百姓,更當愛惜己身。”


    ——————


    陳光大二年(568年)。


    三月三十日。


    陳帝陳伯宗遣遊騎將軍程文季率精騎三千,襲隨州。


    是日,陳軍萬二千人圍沔陽(今仙桃)、九千人圍竟陵(今天門)。


    四月一日。


    陳將周敷自荊州(今河南鄧縣)引輕騎東向,周將田弘追之不及,陳將周炅克襄城(今河南唐河)。


    是日,章昭達逆沔水至襄陽,立營於城東北,周襄州總管衛國公宇文直欲棄城逃,麾下勸之乃止,因守城,並發令各處守宰,使赴援襄陽。


    周天和三年(568年)二月。


    關中忽有小兒歌曰:“三晉主,走巴蜀,齊魯公,衣胡服。”


    時人解之,三晉主,晉公宇文護也,齊魯公,周帝宇文邕也(宇文邕原爵魯國公)。


    通而解之,即周帝宇文邕將引突厥為援圖誅宇文護,晉國公南奔巴蜀,方得逃脫。


    又有癡人歌於長安市,曰:“黑衣者,居中國,東南傾,天柱折,親不親,活不活。”


    長安市中有善卜者,解之曰,黑衣即宇文氏,東南傾即東南方有戰事將敗,天柱折即一分為二,親不親即宇文氏內鬥,活不活即相爭兩虎皆得活。


    又有關中人掘地得符命,上書:“晉服百蠻,魯興法難。”


    時人皆不悟,又有卜者為當時解之,晉服百蠻,即言宇文護將平定南方,魯興法難,即言宇文邕將廢法滅佛。


    百姓大嘩,時周人崇佛者多,聞聽此言多懼宇文邕。


    此類圖讖之言另有數種流布於市井。


    民間初時皆不信,惟作談資而已。


    至三月末,陳人入寇山南,東南傾之讖言已應,民間始信之,因此傳此流言者漸多,竟入於宮門。


    宇文邕得此讖言,且憂且喜,東麵戰事一旦結束,無論勝負,他與宇文護必要刀劍相向。


    讖言中說他聯結突厥即可得活,亦是切中了他的心理,為他指出了一條求存之路。


    北周國中不過二十五萬之兵,其中河西隴右二萬,關中北古長城沿線二萬,關中六萬,河東三萬,弘農二萬,襄陽三萬,南陽一萬,江陵二萬,巴蜀漢中四萬。


    而今東麵備齊,南麵禦陳,北周國中兵力幾盡,突厥若能有數萬之兵南下聲援,他於國中之威勢便大盛往日,與宇文護裂土而王,便為可能之事。


    說來,他原本的計劃是仍舊假意賣好,伺機剪除宇文護於宮中。


    隻可惜讖言一出,宇文護戒備已生,再不隻身往宮中拜謁。


    周國裂土,或為天數乎?


    而另一方麵,把持朝政的宇文護自然更早更多的受到了讖言的影響。


    宇文護本知宇文邕與己有隙,此時聞得讖言,憂懼漸多,與宇文邕日漸疏遠,心中更有廢帝之念。


    然其慮己身威望不彰,急賴軍功相佐,是以大集關中兵五萬,欲東援襄陽,取軍功自彰。


    三月末,齊上皇高湛下令伐周,奏報聞於長安,宇文護恐陳、齊兵多,己不能勝,而應讖言。


    於是遣其世子宇文訓為梁州總管,往漢中征兵,又遣其三子宇文會為金州總管,往魏興(今安康)征兵。


    時長安皆知宇文護如此用事,多為事敗入蜀謀劃,然而長安勳貴亦知,此間內鬥,周或將亡,於是皆緘口默聲。


    二月中,突厥人北返塞北者,多向木杆可汗言長安讖言。


    突厥風俗尚神異,木杆可汗又早知女婿宇文邕與宇文護相互齟齬,必為爭鬥,此刻得此預言,恐宇文邕有失,遂率控弦七萬南下。


    三月末,突厥遊騎入塞,穿黃河,遊牧於銀州(今陝西榆林),木杆可汗遣使告於長安,更令宇文護不可怠慢周帝宇文邕,否則其將自引突厥騎卒深入關中。


    齊上皇高湛本欲趁周、陳交兵,用兵河東,全據山西,聞得突厥入塞,遂罷此念,益南路斛律光攻南陽之兵三萬為四萬眾。


    時於謹已死,長安勳貴恐宇文邕與宇文護內鬥,以至北周亡國,推楊忠說和。


    楊忠本無意幹涉此事,然慮及其子楊堅尚在山南,於是強撐病體,往宮中,說君、相以利害。


    國難當頭,宇文護與宇文邕稍釋前嫌。


    二人議定,以齊國公宇文憲為蒲州總管,鎮河東,以備齊人,又增天子衛士至三千人,以備盜賊。


    宇文護亦得利,宇文邕詔益州總管趙國公宇文招歸都,轉宇文護子宇文訓之梁州總管為益州總管,代鎮成都。


    此詔一出,關中嘩然。


    崇佛之豪商大賈,並膽怯之寺院僧眾,多遷徙巴蜀,問之,則曰,法難將至,惟巴蜀可以避禍。


    周天和三年(568年)


    四月十日。


    周帝宇文邕晉宇文護爵為晉王。


    四月十二日。


    晉王宇文護督師五萬,出武關道援南陽,周帝宇文邕親往東門送之。


    四月十三日。


    晉王宇文護密令隆州總管陸騰罷征信州蠻事,往川北護送其子宇文訓入主成都。


    自是,陳國反間之計已成,北周實已一分為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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