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大元年(567年)二月。


    陳陽春太守馮仆,率嶺南俚獠首領十餘人入都,朝見天子。


    陳帝陳伯宗賜絹帛錦緞以賞之,又召馮仆見於華林園中。


    建康,華林園。


    看著眼前這個兼具中原與嶺南麵貌特征的青年,陳伯宗憶起了一段掌故。


    劉宋元嘉十三年(436年),北燕皇帝馮弘兵敗,東投高句麗,高句麗王待之不恭,馮弘於是派人渡海,有附宋之意。


    宋文帝劉義隆於是派使者王白駒到遼東接應,可是待王白駒一行到達高句麗時,馮弘已被高句麗國中部將孫漱、高仇所殺。


    北燕殘餘的部眾七千人便順勢擁王白駒為首領,與劉宋北來的使團一起攻殺了這兩個高句麗將軍,為其故主報了大仇。


    王白駒異域揚威的故事且不多提。


    但說馮弘雖死,北燕皇室卻未見消弭。


    馮弘的第三子馮朗奔入北魏,其女嫁入北魏皇家,成了後來北魏權傾一世的馮太後。


    馮弘的第五子馮業則早早率了三百人自遼東南渡江南,隻是中途猝遇大風,馮業的高麗小船一直被吹到了嶺南,方才得以登岸。


    嶺南素來俚獠多而漢人少,宋文帝知悉此事後,便將錯就錯地把這一批遼東漢人安置在了嶺南。


    自馮業至馮仆的祖父馮融,馮氏三代在嶺南為太守、刺史。


    隻是南朝對嶺南廣州以西的廣大區域控製能力其實極弱。


    漢人居民點沿鬱水(今西江)一字排開,往西出了晉興郡(今南寧)便是滿是蠻夷的不毛之地。


    鬱水往南直到崖州(今海南島),皆是聚山洞(即山間盆地)而居的俚人與越人。


    漢人在這裏的州縣大抵隻是眾多山民包圍著的幾個居民點。


    馮氏一族名為牧守,其實不過是管著千百戶漢人的鄉鎮長罷了。


    還是到了馮仆祖父馮融這一代,馮氏才找到了破局的辦法。


    高涼一帶的冼氏一族素為俚人首領,至馮融為刺史時,其家中更出了個奇女子。


    那冼氏女子不過十餘歲年紀,便從其兄冼挺征伐左右。


    其頗通威福並用之道,一時之間,高州、羅州、南合州(即今廣東之陽江、茂名、湛江三市)之俚民皆服之。


    且說這冼氏雖有文武之略,然畢竟有婚嫁之愁。


    是時,馮融恰為羅州刺史,算是這群俚人理論上的官長,於是趁機為其子馮寶求婚。


    冼氏功名太盛,於俚人之內難覓夫婿。


    馮家乃是彼時高州的漢人大家,世為牧守,兩家結親,正得其宜。


    隨著冼氏與馮寶的婚姻,做了三代空殼刺史的馮家人,終於得以品嚐到了威行四方的權力滋味。


    而冼氏一族,則靠了馮家,借殼上市,成了在嶺南漢夷兩道皆能吃開的俚人新貴。


    彼時,崖州(今海南島)為南朝所棄已經多年,冼氏既與馮氏親好,便借了他家的舟船之利,將那海島之上的蠻夷也一並招致了麾下。


    南朝因之得以恢複在海南島上的郡縣。


    至此,嶺南蠻夷附於冼氏者,已至十萬家,五十萬人。


    這位冼夫人,也因之成了嶺南治理中,繞不開的一環。


    而眼下這個馮仆,正是冼夫人與馮寶之子。


    現今馮、冼二家在官麵上的代言人。


    春風和煦,林間傳來一陣鳥鳴。


    陳伯宗將打量馮仆的目光收了,命人為他上了盞清茶,終於道。


    “朕聞高祖永定二年(558年)時,卿即來過建康,此番再來,建康可有變化否?”


    馮仆不知皇帝此問何意,隻小心答道。


    “彼時,臣年隻九歲,而今九年已去,臣年已十八,昔時記憶多有模糊。”


    “臣唯記昔之建康殘破蕭條,都民饑苦,而今之建康百業俱興,人民安樂矣。”


    九年前馮仆之父馮寶病死,嶺南擾亂,冼夫人在撫定諸部之後,便派馮仆自海道入都,朝見陳霸先,以示賓服。


    那時的建康破敗非常,連皇宮的主殿太極殿都還在重修之中,馮仆算是看到了朝廷最虛弱的一麵。


    而今天下承平,建康複見興盛,是以陳伯宗特旨召其入都覲見,亦是存了示嶺南酋首中國興盛,不可輕視的心思。


    此刻聽得馮仆出言恭維,陳伯宗麵上隻是淡淡一笑,道。


    “文皇善治,國中之民是以富足。”


    忽而,他話鋒一轉,又問道。


    “朕聞馮卿家中有大船,多行海貿,商人每往崖州貿易多乘卿家之船,此海貿之利,可豐厚否?”


    馮仆聞言心頭一緊,擔心皇帝要奪自家海船,便道。


    “臣家中船舶甚小,不堪遠航,嶺表商旅所以多乘我家之船赴崖州,實賴臣母能撫蠻夷,乘我家之船,則山民不敢侵擾。”


    “嶺南無良工,臣家之船,體小而易翻覆,每行船,十或覆之一二。”


    “是以乘我船者雖多,其利益其實甚微薄。”


    陳伯宗自然不信此語。


    前時,廣州刺史徐度已然奏報,自東寧采金熱興起以來,高涼馮氏對於東寧礦奴貿易的參與便已然極深。


    合浦(今北海)以西、龍編(今河內)以北的山林之中,生活著大量的原始山民,他們身強體壯,適應熱帶氣候,是極好的礦奴來源。


    是以,漢化程度較高的部族首領常常捕獲這些山民,轉手賣給漢人海商做礦奴。


    而各地的地頭蛇們則壟斷著近海的航線。


    其中,掌握龍編(今河內)到黃州(今廣西芒街)航線的,是交州刺史。


    而黃州到廣州的航線,則正是由他們馮家把持。


    據徐度奏書,每年經停廣州的賣奴船多達幾十艘,馮仆說現在卻說這買賣賺不了錢,陳伯宗自是萬萬不信的。


    隻是此間陳伯宗卻也不好戳穿他的謊話。


    他心裏還打著讓冼氏一族推動領內漢化,並讓他們和交州的土酋們打打擂台的算盤。


    於是隻聽他說道。


    “朕前遣工部尚書毛喜新造大舟。長十三丈(合今三十二米),為水密之艙,置司南之器,風波不能覆,暴雨不能迷,用之海上,實利器也。”


    “馮卿若有意,可遣匠人入都,學造此艦之術。”


    是了,陳伯宗所以讓毛喜做了工部尚書,正是為了推廣水密艙與指南針兩項技術。


    早在毛喜還在東宮任職之時,他二人便在宮中試製過指南的磁針。


    可惜兩個文科生湊一塊,自然搞不出什麽科學發明來。


    此事的失敗,大大打擊了陳伯宗親自點亮科技樹的信心,是以這許多年來,他於科技上全然沒有建樹。


    後來毛喜任官東寧,因豐州舶船單靠星象與司南辯位航海實在不便,毛喜才花重金找了民間的匠人,用了足足一年工夫,終於將那二人概念中的指南針製作成功。


    天嘉三年(562年)以來,陳國在海外的種種開拓,此物實也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勳。


    至於水密艙,亦是豐州船匠在毛喜的重金支持之下,總結前代橫隔艙技術,改進而出的新鮮技術。


    古代的民間不是沒有技術進步的土壤,隻是沒有促進技術進步的投資罷了。


    不過這水密艙的技術固然甚好,但隨著天嘉四年(563年)十一月毛喜調任歸都,其原本在豐州建造水密艙新船的計劃便被擱置了。


    又一直等到去年陳伯宗正式監國,毛喜才特意上書提起了此事。


    已然開始做起東亞內湖夢來的陳伯宗,這才急不可耐地新置了工部尚書一職,令其整頓匠人,建造新船。


    近來毛喜的新船雖未完全造好,卻已有了眉目,是以才有了陳伯宗此刻的吹風。


    馮仆聞言隻是大惑不解。


    他不知道皇帝這般言語到底是何用意。


    他終於試探道。


    “稟陛下,指南磁針,臣家中船工已於豐州商賈處習得。”


    “水密之艙既為毛尚書所善,固為良術。”


    “陛下無私,賜臣此術,臣請自增每歲供奉五成,以報天恩。”


    陳伯宗見他麵露惶恐,知道他會錯了意,溫聲和氣道。


    “朕欲省羅州與南合州入高州,使卿為高州刺史。”


    這話很明白地要把冼氏一族的地盤劃到一起,讓馮仆來做這個刺史。


    這自然是陳伯宗賣給馮、冼二家的一個人情。


    那自然需要馮、冼二家拿出真金白銀來償還的。


    便聽陳伯宗再道。


    “朕欲設市舶使於廣州、交州,掌國中采買事及課航船出洋稅。”


    “卿可薦族中一人為交州市舶使。”


    陳伯宗的條件很簡單,我承認你們馮、冼二家在高涼的地位,還把交州航線的利益給你們。


    你們支持我在嶺南辦市舶使,把交、廣二州的財權收歸中央,再幫我敲打交州的土人首領。


    如何?


    馮仆聞言沉默,這般大事,由不得他做主,半晌方聽他出言辭謝道。


    “臣年幼,不敢受此任。”


    陳伯宗卻也沒有多言,隻道。


    “卿可歸家,以朕之言問卿母,朕將待其答複。”


    ————


    光大元年二月。


    陳帝陳伯宗置市舶使於豐州晉安郡(今福州),掌舶船稅,詔改豐州為福州,令福州刺史發艦船往小流求,為琉球侯國置移民。


    並使琉球侯國隸福州,屬東寧郡,其移民之費,悉以東寧采金所得供之。


    陽春太守馮仆入都覲見,旋歸嶺南,陳伯宗以其母冼氏有德行,撫蠻夷有功勳,授其石龍太夫人位號。


    並於崖州俚區新置寧越縣(今海南臨高),置俚人五百戶於其地,賜冼氏為湯沐邑。


    又置嶺南經略府,轄六校尉,掌常備兵六千人,以討嶺南蠻夷不服王化者。


    又以廣州刺史徐度為嶺南經略大使,總經略府事。


    更新置嶺南轉運使,掌嶺南諸州財帛貢賦調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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