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七年(566年)。


    九月八日夜。


    高麗大對盧高紇定議全軍自西、北、東三路突圍。


    九月九日。


    國原高麗軍先發五千人攜十日糧草,沿淵子遊所行山道,東向退兵。


    陳將樊毅昨夜已遣兵千人潛出,先據險要,高麗行軍遇阻,不敢強攻,引軍退還。


    高麗眾軍聞訊慌亂,皆言當引軍西向,退入百濟境中。


    高紇怒,言於眾軍道。


    “若全軍退入百濟,則我為喪家之犬矣。”


    “彼時,陳人恃舟船之利,困我於他國之中,風俗相異,士卒離心,則我等將為異斯夫第二乎?”


    “當趁糧米未盡,星夜北擊,若能得勝,則陳人不足慮。若不得勝,則我亦可以退入國中,倚平壤為守備。”


    “平壤堅城,非旬月不能下,我即不敵,亦可北走丸都。”


    “陳將周羅睺立大功於外域,陳主必戒備而召之歸國,遼東夏人稀,其後必多叛亂。”


    “我趁勢而圖之,則今雖敗績,而其後未必也。”


    麵對即將傾覆的局勢,高紇的智商終於又一次成功地占領了高地。


    九月十日。


    高麗全軍北撤,高紇大集軍中馬匹,得騎馬步軍五千人,自領之,為全軍斷後。


    時章大寶、吳惠覺援兵已至國原,陳將樊毅於是自率兵六、七千人,配偏箱車,出國原城追擊之。


    樊毅複命章、吳擊百濟奈兮乎、今勿奴等城,以遮蔽側翼,兼防高麗兵西入百濟。


    九月十二日。


    高紇以軍中糧供不及五日,奪麾下民夫口糧,並盡驅民夫阻塞山道,以拒陳人追兵。


    前時,國原陳軍守城傷亡眾,奴軍多失於陣,此時望見高麗民夫無兵甲,皆貪其利,請將軍樊毅擊捕之。


    樊毅知群情難製,隻得縱兵士捕之。


    陳軍於是止步,兵皆出捕奴,高紇趁亂以騎卒迴擊陳軍,陳軍散亂不能敵,死者數百人,樊毅領後軍千人列車陣逼走之。


    是夜,高紇馬入述川城,點左右兵馬,隻三萬人,軍糧多被逃兵劫奪,竟更不足三日之用。


    高紇愈恐懼,欲棄大軍,率其騎卒從小道逃亡。


    九月十三日。


    百濟王首級送入建康,使者奏將軍周羅睺大破百濟軍於安羅城下。


    陳帝陳伯宗聞報大悅,詔周羅睺晉爵為尋陽郡公,邑二千五百戶,所領蔚城侯國,增戶至七百。


    又以將軍吳惠覺之功,晉其為(七品)掃虜將軍,並賜遼東兵士有功者,錢帛共二千餘萬。


    建康,台城,嘉德殿。


    陳伯宗吹了吹紙上的筆墨,正看著其上那一行行的姓名官職,若有所思。


    那紙上左麵寫著。


    領軍將軍,章昭達,先帝心腹,可信。


    現掌前、後、左、右四軍,一萬二千人,屯騎、越騎等五校尉,六千人,共一萬八千人。


    右衛將軍,沈君理,嶽父,可信。現掌右衛三軍九千人。


    驍騎將軍,任忠,東宮舊從,可信。現掌騎兵二軍,兩千人。


    遊騎將軍,程文季,心腹,可信。現掌騎兵二軍,兩千人。


    這四人,皆是陳伯宗的嫡係,現今由他們把控著建康左右的防務,陳伯宗很是安心。


    隻是,今日周羅睺的捷報提醒著他,平州新任軍事主官的人選,必須及早確定下來了。


    以及未來,他應該如何安置這位“神將”,亦必在此時早做打算。


    陳伯宗在紙上書了個“周”字,並在一旁打了個問號。


    他看過此人的履曆。


    周羅睺之父於梁末早夭,他附於族人,方得長成,其家中多文士,而周羅睺獨好兵書,常於鄉裏放縱任俠,多被族人詰責。


    後來侯瑱敗王琳,吳明徹率軍西上,途經尋陽招募軍士,周羅睺投軍從效,吳明徹不識其能,隻用為伍長。


    爾後吳明徹在武州與周、梁兵數交戰,周羅睺常以智勇立功,吳明徹仍未識其將才,隻嘉其勇武,升他做了個衝鋒陷陣的隊主。


    直到天嘉三年,吳明徹入都,陳蒨下書征軍中勇銳渡海,周羅睺上書自薦,陳蒨觀其言辭不凡,便召見之,與之議論。


    周羅睺對答如流,陳蒨以為人才難得,便超擢而用之於遼東。


    周羅睺得授將帥之任,終於發跡。


    自天嘉三年東渡平州以來,其先獲新羅王,再滅異斯夫,現今更獲百濟王首,可稱極盡用兵之妙。


    須知道,自天嘉三年至今,陳國於遼東不過遣八千之兵,舉五億之費,而已經湮滅二國。


    如此成就,直要羞殺隋煬、唐高二人。


    雖然是得了天時,然陳蒨知人用人之功,實亦大焉。


    陳伯宗思慮良久,隻能得出一個周羅睺曾受先帝知遇之恩的結論,至於其是否能夠忠心自己,仍舊拿不穩當。


    他於是動筆在那紙上寫道。


    安東將軍周羅睺,久在海外,情形未知,此戰之後,當召之歸都,暫不置其實職,但授散騎常侍,先觀其為人。


    至於督遼人選。


    陳伯宗停下筆墨,半晌,他終於還是決定派遣一個與自己更親近的人來擔當此任。


    他在心中將樊毅排除,動筆在“任忠”二字上畫了個圈。


    非是他無容人之心,實是平州在他未來的謀劃裏甚為關鍵,絕不容有失。


    他拉過旁側的輿圖。


    那輿圖之上,江南、平州、倭國之間畫著三根連線。


    那三根連線組成一個三角,上麵寫著,商品、奴隸、金銀。


    這是陳伯宗設計的新三角貿易圈。


    平州的侯國消費江南的商品,為江南的府兵與倭國的礦場提供作為勞動力的奴隸。


    倭國的礦場產出金銀,為江南提供殖民倭國的財力,以及實現市場貨幣化所必須的金銀本幣。


    江南則負責向平州與倭國的封建公侯們,不斷輸出商品與移民。


    倭國產出的金銀越多,平州與東北的山夷就越少,倭國與平州的夏人就越多,陳朝在倭國與平州的統治就越穩固。


    與此同時,隨著倭國與平州夏人的增多,兩地對江南商品的需求也將增大,江南的商品生產,以及航運技術,將受此激勵不斷自然自發的進步。


    而這又將進一步刺激倭國金銀的出產,屆時江南的金銀日多,遠距離的市場交易將會因此變得愈發容易。


    須知道金銀的價值,在於其體積小而價值大,市場的金銀本位化,將促使財政的金銀本位化。


    而財政的金銀本位化,能將遠距離的統治運輸損耗降至極低的程度。


    這樣那些原本朝廷鞭長莫及的地方,便可以變得可及。


    那些原本不可經略之處,便可變得可以經略。


    沒有足夠金銀本幣的大航海與資本主義萌芽,是不可想象的。


    大量的金銀,不斷增長的市場,持續提升的航海技術和冒險精神。


    此刻人口不過四十萬的倭國,將為陳國邁出封建時代,提供上述的一切。


    而海外那些與軍功貴族結合而成的侯國新貴們,將為這套東西保駕護航。


    在設想中,一直到倭國的金銀挖盡之前,這套三角貿易的機製,將會不斷地自行運轉。


    直到放出一頭名為資本主義的野獸,讓東亞這片土地上的夏人,足以去奪取整個星球的統治權。


    而在平州站穩腳跟,是這一切的基礎。


    沒有開放的海疆和與之綁縛的強大政治力量,國家就沒有發生根本性變化的土壤。


    那時,他縱使帶領陳國一統了天下,西取了西域,北掃了大漠,亦不過隻是建立了一時的功業。


    待到數百年後,冰河期來臨,中夏之土,仍將淪喪於蠻夷。


    侯景之亂時,那幅橫屍滿路,爛汁滿溝,人至相食的場景,還會再次出現。


    文明從什麽時候起,才真正勝過了野蠻?


    當市場和技術結合在一起的時候。


    它們什麽時候完成這種結合?


    當資本主義精神超出萌芽,化作實體的時候。


    在這個星球上,誰先實現這種結合,誰就為萬民種下了百世安樂的根苗。


    至少,幾百年吧。


    念及此處,陳伯宗搖了搖頭,將那張寫著皇帝心思的紙頁,扔進香爐燒作了灰燼。


    君王之心,不可為外人所知也。


    再看了看那幅輿圖,陳伯宗終是在心中一歎。


    但願此生能夠實現那天在華林園中,對陳蒨的承諾罷。


    我能為這天下人,趟出一條新路來麽?


    或許。


    能罷。


    天嘉七年九月。


    陳帝陳伯宗遣驍騎將軍任忠,率騎軍三千人渡海,援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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