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七年(566年)七月。


    平州,任安郡,釜山縣。


    碼頭。


    海港之外,巨舟大艦,遮天蔽日而來。


    岸上,往來貿易的倭國商販初見如此巨艦,卻是圍作數團,搖指那大船驚唿不已。


    等候已久的(九品)橫野將軍馮慎,轟開那群圍觀的商販,引著方下行舟的樊毅及衛士,入了岸側一處館舍。


    隨即,無數兵士從城外軍營湧出,將這館舍圍了三重,護衛當中。


    樊毅看了眼窗外鼓噪而行的軍士,心頭有些不解,便向對坐的周羅睺問道。


    “天子命我率軍援平州,然則將軍今日何以如此鼓噪,此番事罷,我恐世人盡知平州得援兵矣。”


    周羅睺正打量著眼前這位麵貌三十許歲,身量魁梧,舉止間散溢著悍勇氣魄的將軍。


    聞得此言,他隻將身前茶盞一推,送至樊毅身前,繼而緩緩言道。


    “不使二賊知我援兵已至,何以激其發頃國之兵來擊我?”


    “百濟、高麗不動大兵,我與將軍,又當往何處覓封公侯?”


    話到此處,他言語卻是一轉,聲言道。


    “還請智烈兄出天子迴函以示我。”


    “我等功勳大小,皆待天子一言而決矣。”


    樊毅將門出身,多閱軍旅,此刻見周羅睺言辭雖大,而神色如常,知其胸中必有韜略。


    於是出皇帝璽書以示之。


    周羅睺啟封,讀之數遍。


    半晌,他情難自己地一拍桌案,歡欣言道。


    “天子甚知我!”


    “今歲當獲北麵二王首級,懸之闕下。”


    “樊將軍,我等將立大功勳矣!”


    樊毅並不知曉周羅睺前番上奏天子的軍略,是以疑惑問道。


    “周將軍何出此言?”


    周羅睺見他神色,已知他不諳其中詳情,於是便將此次用兵方略,同他大略說了。


    樊毅聽罷連連點頭,他現今年歲不大,於此類能建奇功的軍略,實是大有興致的。


    周羅睺見他麵露興奮,知道火候已足,便複斟了盞茶,俯首舉杯,言道。


    “樊將軍,徐刺史軍略稍遜,守國原之任,恐難當之。”


    “而今遼東,能守國原者,唯將軍一人耳。”


    “將軍可願,為國事而守之?”


    樊毅聽罷周羅睺計略,已知國原之任,義不容辭,當下便捧過那茶盞飲罷,答道。


    “毅雖匹夫,必報國家之恩,令國原不失也。”


    “然則,毅不知遼東兵馬成色如何,若欲守戰,須請將軍令毅先往而熟識之。”


    周羅睺見他未辭重任,自然歡喜,他道。


    “將軍若守城不失,則當得此役頭功。”


    “至於遼東兵馬成色,將軍勿憂。”


    “我遼東士卒,甚有戰心。請將軍與我同往營中視之。”


    樊毅聞言,自是快人快語,便道。


    “請將軍引我觀之。”


    周羅睺亦不拖遝,將那天子璽書收了,便引著樊毅,同往軍營而去。


    ————


    軍營中。


    少年抬起勁弩,一矢發出,正中三十步外的靶心。


    身旁一高瘦大漢見狀,起了爭鬥之心,抬弩發矢,正好落在靶心之側。


    見狀,那大漢隻是嘿嘿笑道。


    “五郎果真善射。”


    他叫秦牧,原是齊國淮北一家奴馬夫,前年北齊發兵南攻,他因身材高大,被官府看上,充了軍役。


    後來合肥大戰,他在後陣,大軍潰敗,僥幸得活的他,被陳人抓了俘虜,然後扔到了平州。


    大概是神佛護佑,來到平州的他,時來運轉,因身材高大且會養馬,被官府看上,做了個平州義士,得賜了五十畝田宅。


    今歲夷人叛亂,他應征而從,殺二賊,獲賞田二十畝,奴一人。


    眼前這金五郎,便是他得來的奴仆。


    金五郎年隻十三,目中卻似有深潭,他得了秦牧的誇讚,隻言道。


    “阿郎學射半載,能精準若此,已甚高明。”


    這是實話,他本是新羅貴人之後,父親喜射,七歲便教他用弩,他學了兩年方有今日成就。


    秦牧聞言麵上一笑。


    這金五郎能講漢話,言語總是頗為討喜。


    他獨在異鄉,自得了這金五郎,朝夕相伴之下,卻是有了幾分親故之情,他言道。


    “平州軍律,從奴殺賊五人,可獲萬錢,與主人定議,即可自贖為民。”


    “而今平州軍旅或動,五郎有意自贖否?”


    金五郎聞言色動,自他父親被異斯夫在國原以謀議降陳之罪誅殺,他已做了四年的奴人,換了三任主人。


    這秦牧無疑待他最好,然而,他一個貴人的後裔,又怎會甘心永生為奴呢。


    他跪地叩首,泣涕言道。


    “阿郎厚恩,五郎唯萬死以報。”


    秦牧將他扶起,他於世上早無親人,且自覺與這金五郎頗有緣,便道。


    “五郎無親故,若複自由之身,可從我秦姓,做我之兄弟也。”


    金五郎哭泣不能止,哽咽道。


    “我隻一奴耳,阿郎何以垂愛若此。”


    秦牧聞言,也是動容垂淚,道。


    “若非陳國天子,我亦淮上一奴仆耳,安得作主人也?”


    正在此時,有人一掌拍在秦牧肩頭。


    秦牧迴首,隻見是幢主馮慎,隻聽他道。


    “好男兒,何故垂淚?”


    “周將軍稍後便至,與你家奴著甲列陣,勿令國中將軍輕我遼東之士。”


    秦牧終於反應過來,應了聲遵命,便拉起金五郎往營中著甲去了。


    ————


    不多時,釜山義士營中的軍士俱已集結完畢。


    樊毅被釜山營的臨時軍主、章昭達之子、現任巨濟侯國相的章大寶引著,慢慢從軍陣的前排走過。


    他仔細打量著這些軍士的神色、裝備,乃至於他們的從奴,這是他分辨一支軍隊戰力的辦法。


    他有時會同軍士講話,有時會拍拍兵士的衣甲,有時會拿過兵卒手中的裝備驗看。


    這支“義軍”成色不錯。


    樊毅在心頭暗道了聲。


    忽而他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士兵,其身邊卻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奴仆,那奴仆神采與旁人大異。


    心道有趣之下,他命那小奴將弓弩取下,試射弩矢。


    “嗖”、“嗖”、“嗖”


    那小奴連發三矢,皆中靶心正中,技驚全場。


    樊毅大喜過望,當即便問那小奴主人是否願意做自己的衛士。


    秦牧聞言自然應諾,章大寶亦是不便攔阻。


    樊毅覽過軍旅,攜了一兵一奴,便歸來營舍,再見周羅睺。


    周羅睺正在寫著發給徐儉,請他抓緊撤走漢城百姓的急遞,是以方才閱軍,並未同行。


    此間樊毅歸舍,他恰好寫完,見樊毅身邊多出二人,他知曉,平州兵的質量,樊毅已然滿意了,他笑道。


    “智烈兄前時言,若平州兵堪用,則募二勇士還,何以但募一兵一奴?”


    樊毅聞言,指著金五郎笑道。


    “守戰之事,得一神射之士,可敵勇夫百人,何以其為奴仆便輕視之。”


    樊毅讓二人出舍,他湊近周羅睺,低聲言道。


    “我觀平州漢兒多配奴人,然奴人亦可用其戰心,請仿東寧破流求之例,授我釋奴為民之權。”


    周羅睺自然知道司馬申在流求釋奴,進而大破流求國之事,他言道。


    “平州與士卒有約,奴欲贖身,當須與主約定。此時釋奴,恐失士伍之心。”


    “幸而高麗人眾,將軍可與將士約,戰事之後,國家將以二奴替其一奴。”


    “至於奴人,將軍可因形勢而約之。”


    樊毅聞言心中愈定。


    凡戰,能用將士死力,則必能勝矣。


    —————


    天嘉七年七月。


    陳帝陳伯宗遣樊毅將兵入平州,百濟、高麗聞之,愈驚懼,恐其謀略泄,於是相約提前舉兵。


    安東將軍周羅睺與平州刺史徐儉,於北新羅故地行堅壁清野之策。


    前時,異斯夫敗亡後,周羅睺以北新羅近高麗,遷其民數萬於國原以南,唯令兵士守塢堡數處,發其從奴牧馬於北新羅故地,有馬三萬餘匹。


    平州貢馬由是豐足,周羅睺因此建精騎兵五千人,士卒皆能漢話。


    平州騎士,常越境掠高麗馬匹,歲至二三千匹。


    時馬販江南,匹八萬錢,將士於是皆豪闊,平州眾侯國大捕山中蠻夷,發賣眾軍為奴,二三歲間,蠻夷竟空。


    高麗常被騎士侵擾,其邊將以南朝事大,不敢抗禦,高麗王因之常有南征之意。


    此時平州得國中兵,愈穩固,高麗王懼,大發國內,將集國中兵七萬,民夫十萬,南征。


    周羅睺得報,調北地精騎皆南下,命平州義士大集。


    平州常備官兵,隻六千人,其餘皆為義士,義士皆能漢音,平時為民,戰時征調,戰勝,則有田畝、奴仆之賞。


    周羅睺用兵常勝,義士常盼夷人多叛亂,以增家中田、奴之數。


    此時,聞得征伐事起,平州百姓皆踴躍沸騰,甲兵之物,價數倍於前。


    義士中皆流言,“高麗百濟將國滅,我等取富貴唯在此時而已。”


    八月。


    百濟舉傾國之兵二萬,百濟王為帥,將攻陳。


    周羅睺聚義士,去其羸弱,得二萬五千餘人,合平州官兵六千、東渡官兵五千,麾下計士卒三萬六千餘人。


    周羅睺於是分義士一萬二千人與樊毅,令其守國原城,自領將士一萬八千人,擊百濟。


    徐儉則領兵六千人,駐金安,為眾軍督糧草,備不測。


    是月。


    陳帝陳伯宗立沈婺華為淑媛、張麗華為婕妤,發府庫錢,賞平州將士在江南之家人。


    並遣使者運江南絹帛宣勞平州將士。


    平州將士自是稍知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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