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亞拉鎮外的樹林中。


    風吹鬆葉的聲音好像遙遠大海傳來的陣陣波濤。


    辛西婭抬起頭。


    天色昏暗無光。


    她看到裹挾濃鬱水汽的陰雲聚攏而來,在頭頂凝成環狀的氣旋。


    在叢生的歐石楠的掩映下,劃過天際的閃電,在地麵上映出道道傾斜的陰影。


    然後是震耳欲聾的雷鳴。


    馬上要下雨啦!


    她聞到沉悶空氣中那股濕鹹的氣味。


    而且是那種足以衝刷世界的暴雨。


    滌清淤泥,洗淨土壤,這片飽受苦難的大地將因此重獲新生。


    她不想再遲疑不決,耽誤時間。


    她知道無論再怎麽拖延都是做無用功。


    最終還是要匯報的。


    或遲或早。


    辛西婭拿起特製的超遠距離傳音石,撥通某個號碼。


    一陣嘟嘟聲響起。


    她耐心等待。


    很快的,一個沉凝平緩,讓人忍不住感到信服的聲音傳來。


    聲音屬於布列尼亞王國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也是她甘心侍奉的主君。


    聲音屬於風華公主,淩風華。


    “是辛西婭嗎?”


    “是我,公主殿下,我……”


    她欲言又止。


    “怎麽?猶猶豫豫可不像你。”


    的確,公主殿下的時間寶貴,可容不得自己磨磨蹭蹭。


    “我,已經見過夏銘了。”


    “哦?感覺如何?


    我那被神明選中的老鄉,素質可還算的上不錯?”


    “很厲害,她是真正的天才。”


    “所以說,你還是和她打了一架?”


    “嗯。”


    “以懷疑她是魔王軍間諜為借口?”


    “是的。”


    電話那頭歎了口氣。


    “我早說過別這麽做了吧。這樣你們的關係會鬧得很僵。”


    “抱歉,但我想不到別的理由。”


    “沒什麽好道歉的,”


    淩風華果斷說:


    “你有自主行動的權利,這是早就承諾過的事情。”


    “多謝您的信任。”


    “她擁有的神器是哪一件?”


    “正義天秤。”


    “哦,象征平衡的天秤。


    那可就麻煩了……”


    辛西婭皺起眉。


    “您的意思是?”


    “那是我的麻煩,用不著你來擔心。


    話說迴來,你和愛莎琳娜和解了嗎?”


    辛西婭沉默了下來。


    “沒有。”


    “那就是直接翻臉了?”


    她不情願道:


    “是的。她不接受我的道歉。”


    “最好是這樣。


    那也就是說,兩個目的你都沒做到?


    既沒能把‘神眷者’拉攏到我們這邊來,和愛莎琳娜之間的嫌隙也越鬧越大。”


    從遠方傳來輕拍手掌的聲音。


    “所以,你有沒有想過,收到情報之後,我為什麽要特地派你去呢?”


    緊張之下,辛西婭艱難地吞咽口水。


    “我,實在是……”


    “無需自責,這是我的問題。


    要是能抽時間親自去一趟就好了,然而,最近局勢實在不容樂觀。”


    她的聲音稍微有些晦暗。


    就像晴朗天空中,突然飛來一抹惱人的烏雲。


    “我聽說,她們的下一個目的地就是王都。”


    聽完,淩風華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也真是,偏偏在這時候過來。


    好吧,這件事交給我處理。


    之後你搭傳送陣去威仕塔汀、皮靈頓、諾布。


    那邊也有類似的情況要處理。”


    辛西婭頓了一下,猶豫再三之下,又道:


    “殿下,如此頻繁的意外事故,很有可能是魔族從中作梗。


    另外,我從前亞拉鎮領主那裏,也審問出相應的情報……”


    “這我知道。”


    那人擲地有聲說:


    “無非想逼迫我們,將高端戰力從王都調出。


    相應的警戒措施已經在實行。


    既然魔族想下這麽一盤棋,不管出哪一手我都接著!


    看看它們,究竟能做到什麽地步!”


    如此鏗鏘有力,自信昂揚的話語,讓辛西婭有些唿吸急促。


    “可是,您的安全……”


    “放心,別忘了許泊裏翁也在,封魔陣也已經準備就緒。


    口袋早就張好了。


    哼!我倒要看看哪條大魚會搶先上鉤!”


    說完,她掛斷了通話。


    四周隻剩下空虛的沉默。


    辛西婭呆呆佇立著,遙望遠方。


    風雨欲來,山林傾頹,樹葉飄搖,一塊塊碎石從峰頂滾落。


    黑暗籠罩了視野中的一切。


    未來藏身於迷霧之中。


    就連她那超凡入聖的眼光,都看不穿它的走向。


    身在局中,她能做的也隻有聽命行事。


    “布列尼亞王國……公主殿下……”


    呢喃聲消散在風中。


    伴隨著仿佛天空坍陷了一角的震耳雷鳴聲,密密麻麻的雨珠從裂縫中瀉出。


    劃過長空敲擊地麵,連成一片嘩啦啦的響聲。


    辛西婭撐起魔力護罩,在傾盆暴雨中滴水不沾地前進。


    踏過小徑縱橫交錯的黑色溪流,水晶破碎的聲音在雨幕中顯得渾濁而沉悶。


    耀眼的白光中,四四方方的傳送陣虛影閃現。


    她眨眼間憑空消失。


    大雨立刻衝刷掉她留下的痕跡。


    幹幹淨淨,不剩半點殘留。


    …………


    夜晚的銀魚旅店寧靜安恬,樹葉沙沙作響。


    清風絲絲縷縷滲入窗戶,送來伏牛花和野薔薇的馨香。


    天邊的皎月投下一抹清亮的光輝,夜鶯伴著唿吸的節奏婉轉歌唱。


    夜景雖好,但看多了也會單調。


    明明已經到了萬籟俱寂的時候,然而,我還沒有安睡。


    愛莎琳娜也一樣。


    我躺在床上,仰望著旅店房間的天花板。


    同時也輕輕抱著愛莎琳娜。


    好像在抱著什麽易碎的玻璃製品。


    我不敢用力,生怕她下一秒就變得七零八落。


    我沒有在開玩笑。


    因為,後者像個受傷的幼獸一樣,在我懷中顫抖不止。


    “夏銘大人,我做錯了嗎?”


    這是她自從下午那場決鬥後,說出來的第一句話。


    那之後我們結伴離開訓練場,愛莎琳娜直接將自己關在房間裏。


    說什麽也不肯出來。


    “做錯什麽?”我反問。


    “或許我應該原諒她……”


    “不應該!”


    我的語氣堅決。


    就像我晚上不顧勸阻,闖進她的房間那時一樣堅決。


    愛莎琳娜很久沒有迴應。


    會是因為,我不顧勸阻闖進她房間嗎?


    應該不是。


    “女神大人會生氣的。”


    “就讓她一個人生悶氣好了。”


    “請別這麽說。作為女神的眷者,更要謹言慎行。”


    “哪怕放棄自己的信念?哪怕罔顧同伴的心情?”


    愛莎琳娜搖搖頭,將身體縮進被子裏。


    “我不明白。”


    我挽起她落在枕頭上的發絲,動作輕柔,用手指來迴摩挲。


    “你應該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我對她說。


    在很久之前就想對她說這句話。


    立下守護的誓言,其實是犧牲自己的自由。


    在寒冰之穀甘願放棄自己的生命,我看到的不是英勇,而是懦弱。


    她總是太喜歡照顧別人,考慮別人的感受。


    作為一名十六歲的少女,她理應再任性一點的。


    “為什麽?”


    意想不到的是,愛莎琳娜簡潔明了說出這樣的話。


    不帶絲毫猶豫。


    為什麽?


    無法迴答這個問題。


    我的心髒也為之顫抖。


    為什麽?


    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我想這樣說,但是我不理解她的心情。


    這三個字,就像是愛莎琳娜整個人生的縮影。


    我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是被浸泡在酸水裏一樣。


    為別人而活,就無需思考太多。


    為自己而活,就必須為所作所為負責。


    我隔著被子緊緊摟住她。


    “愛莎琳娜,你必須做出決定。”


    感受到我身上傳來溫暖的,名為母性的光輝。


    愛莎琳娜的眼角不由得濕潤了。


    “就是現在,獨立自主做出決定。


    你現在想做什麽?”


    詢問也是無用。


    空洞的心沒有答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怒極反笑。


    “你給我起來!”


    掀開覆蓋在愛莎琳娜身上的被子。


    就像硬生生剝去蝸牛的重殼,強迫她暴露在空氣中。


    暴露在善意的、惡意的、溫暖的、冰冷的視線之中。


    愛莎琳娜蜷縮著身體將自己保護起來,沒有說話。


    她眼神中閃現的悲哀與苦悶,讓我一瞬間停下了動作。


    但我知道,不能在這裏停下。


    我揪住衣領把她拽起來。


    “剛才罵人的時候不是很神氣嗎?現在怎麽害怕了?”


    愛莎琳娜低下頭不敢看我。


    “窩裏橫的慫包!”


    用力鬆開緊緊抓著的手,我不無失望地對她說。


    愛莎琳娜臥在地板上整理自己的衣物,轉過頭默默離開。


    對我的羞辱不置一詞。


    “走了就別迴來!”


    她停住腳步。


    “怎麽?害怕了?”


    四周靜寂無聲,就連夜鶯也停止了歌唱。


    她停留在原地,不進也不退。


    她沒有向前或向後的勇氣。


    久經戰場,不怕犧牲,麵對聖級的巨人都凜然不懼的她。


    沒有向前或向後的勇氣。


    “我……該怎麽辦?”


    終於崩潰了的,愛莎琳娜跪在地上,淚水奪眶而出。


    “你該怎麽辦?”


    加大音量重複了一遍。


    我衝她的身前,用手掌強迫性地托起她的下巴。


    居高臨下的,我以發人深省的聲音對她說:


    “沒有別人的施舍,你就活不下去了嗎?”


    聲音像一記重拳敲在她的腦門。


    聲音在腦海中迴響。


    漸漸地,迷茫的眼神中有了光彩。


    拋去了種種顧慮,話語幾乎是本能的脫口而出。


    “我要,去王都,找風華公主……了結過去。”


    “對嘛,說出來有什麽難的?這不是我們早就說好的嗎?


    之後就去王都,找淩風華。


    但有一點你必須記住。”


    我輕輕屈膝,半跪在愛莎琳娜麵前。


    同時向她伸出手。


    手心向上,閃爍瑩白的微芒。


    仿佛連接光明與黑暗的玉橋。


    “從此以後,你作為獨立的個體,不再依賴別人而活。”


    月光下,她擁抱了我。


    用盡全力,仿佛身心都糅合在一起。


    潮濕的風中,我聽見遠方天際的雷鳴。


    …………


    第二天,早晨。


    “夏銘大人,夏銘大人!起床了!”


    “別鬧,時間還早,讓我再睡會……”


    “夏銘大人,我們必須抓緊時間趕路才行。”


    “哦……”


    “起來了啦!”


    一股大力傳來,我感覺自己懷中的被子瞬間消失不見。


    誰?誰這麽大膽?


    隨隨便便掀起美少女的被子?


    難道不害怕我有裸睡的習慣嗎?


    “咦?”


    金色陽光透過窗子明晃晃照過來,我伸出胳膊想要阻擋,卻看到……


    愛莎琳娜站在床頭,嘴角翹起,笑意盈盈。


    滑溜溜的臉蛋如同出水芙蓉一般富有光澤。


    額頭還沾有汗珠,看來勤奮的她是剛剛鍛煉結束。


    一頭柔順飄逸的金發在晨風中搖擺。


    伸長了左臂,纖細白嫩的手指霸氣十足地頂住我的腦門。


    那像現充一樣自信張揚的表情太過閃耀,使我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


    “美女,你誰啊?”


    然後這樣說道。


    愛莎琳娜偷偷笑了出來。


    “變化那麽大嗎?”


    “啊,是愛莎琳娜!


    笑起來就像兔子一樣,我不會認錯。”


    她得意的表情僵住了。


    “兔、兔子,原來我很像兔子……”


    就在愛莎琳娜一個人碎碎念的時候,我已經從床上一躍而起。


    “臭丫頭,誰允許你打擾本大人睡覺來著?”


    “再不起床,就要錯過早飯時間了。”


    “早飯?那是什麽?


    別拿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來說事。我不吃早飯。”


    “吃一下嘛,人家好不容易做出來的。”


    嗚哇!


    這是怎樣?


    她這是在撒嬌嗎?


    好可愛!


    像是受到重錘敲擊一樣,我捂著心髒,戰戰兢兢說:


    “你、你到底是誰?你把愛莎琳娜怎麽了?”


    她非常自然地歪起頭,像鬆鼠一樣撅起嘴唇,安靜注視著我。


    “我就是我。”


    這……難道說?


    我快步走過去,慈祥地摸摸她的腦袋。


    “愛莎琳娜,你長大了。”


    後者則紅著臉拍開我的手。


    “別鬧了,夏銘大人!


    快點收拾一下,吃完飯我們就動身。”


    動身?動什麽身?


    我搞不明白。


    “動身去哪兒?”


    “當然是去王都。您昨天不是答應我了麽?”


    “今天就走?”


    “因為路上會花掉很多時間。”她說。


    “好歹多休息一下吧。


    旅店老板昨天還說,作為英雄我們可以免費入住的。


    至少讓我睡到中午……”


    前所未有的,愛莎琳娜竟明確拒絕了我的提議。


    至少在印象中是第一次。


    看來昨晚的談話,真的讓她有所成長了。


    “不行喲。


    還有和亞拉鎮的朋友們道別,所以必須抓緊時間行動。”


    “唉,真拿你沒轍。”


    我故做無奈的歎了口氣,在愛莎琳娜的幫助下迅速穿好衣服。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要拒絕。


    隻是隨口一說。


    “先去找如月。


    感覺這幾天她幫了很多忙,得好好道謝才行。”


    在門口和旅店老板謝爾蓋打過招唿,並告訴他我們即將離開的消息。


    在謝爾蓋傷心不舍的目光注視下,我倆結伴走出大門。


    昨晚的雨水洗去了城鎮的灰塵,房屋煥然一新,仿佛裝飾著清亮的琉璃。


    耳邊鳥鳴宛轉,我的臉上浮現出微笑。


    心情大好。


    渾然不覺的我放下戒心,將愛莎琳娜精心烹飪的早餐放到嘴裏咀嚼。


    嗯,這味道還……


    下一秒,我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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