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位於齊朝西南部,以盛產鐵礦,冶煉鐵器聞名,在西南諸城中最是繁榮。


    平日裏,寧州城的百姓們都重複著日複一日的生活,他們總希望平淡的生活裏能夠掀起一絲漣漪。


    隆豫十二年,天下統一,在北伐蕭魏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的寧州韓家也得以升遷至京都,這也成為寧州百姓津津樂道的一件美事。


    長慶二年正月後的一日,冰雪融化,氣候轉暖。


    清晨裏,在寧州城的大街上,一位布店商販正在店鋪門前灑掃除塵。


    這時,恰好有一位小男孩路過,隻見小男孩身穿錦服棉衣,臉蛋俊俏白嫩,雙眸清澈如星,一看就知道是一戶殷實人家的小少爺,隻是他手裏還提著一個食盒,正快步地行走著,不免讓人心生好奇。


    “於伯伯早安!”小男孩一邊很熟絡地對商販打招唿,一邊往前走去。


    商販停下手裏的活,朗聲笑道:“韓少爺,又幫你姨娘送豬蹄呢?”


    “是啊!待會伯伯您也要來點嗎?我親自給您送過來。”小男孩迴頭可愛一笑。


    “好!我要兩隻!辛苦少爺!”


    “不辛苦!”


    商販笑了笑,繼續灑掃除塵,這時店鋪裏的老板娘端著一盆水走出來,看著遠去的小小背影,笑道:“這韓少爺雖然才八歲,但生得俊俏,嘴也像抹了蜜似的,誰見了都喜歡。”


    商販說道:“聽說了嗎?今年韓大人就要把他接到長安去念書了,這麽機靈的一個人,以後定能考個好功名。”


    “若不是當年舉家搬遷的時候他尚在繈褓之中,我們今日也吃不上韓家少爺親自送來的豬蹄,”老板娘笑道,“以後他要是考個狀元,我們還能吹噓吃過狀元親自送的豬蹄呢!”


    商販一笑,繼續灑掃除塵。


    另一邊,小男孩將豬蹄送到一戶人家的側門,那家侍女遞給小男孩三枚銅板,感謝道:“有勞韓少爺了,這是我家主人的一點小心意。”


    “多謝姐姐!姐姐告辭!”小男孩高興地接過銅板,眼中閃過光芒,隨後跑著離開。


    小侍女微微一笑,也提著食盒轉身迴去。


    待商販坐在布店門口準備招攬生意時,他又看見小男孩,此時小男孩的手裏已經多出一串糖葫蘆,商販便笑道:“少爺還是那麽喜歡吃糖葫蘆。”


    “糖葫蘆的味道可口香甜,換誰都喜歡。”小男孩笑道,“於伯伯您稍等一會,我馬上就給你把豬蹄送來。”


    “好,不急!”


    不久,小男孩迴到一家小飯館,走到門外他便聞見鹵水沸騰飄出的香氣。廚房裏正有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子獨自忙碌著,小男孩走過去對女子說道:“姨娘,布店的於伯伯家要兩隻豬蹄,我給他送過去。“


    “好,我馬上切出來。”說罷,女子便放下手裏的活,從沸騰的鹵水裏撈出兩隻豬蹄,並放到菜板上,用菜刀切起來,刀法精湛熟練,叫人歎為觀止。


    一邊切豬蹄,她一邊說道:“清玄,送完這家你就迴宅子裏看書去,我一個人忙就行了,再過些日子天再暖和些,你爹就會派人來接你去長安,到時候你就可以見到你娘了。”


    “雖然你從小的身子骨就不適合練武,但是隻要你把書讀好了,你娘在大夫人麵前也就抬得起頭了,說實話,你們老韓家還沒有一個像樣的讀書人,你可要好生努力才是。”


    “知道了,姨娘,”小男孩抱怨道,“這話你說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我說你還不願聽了?等你去長安了,想聽也聽不見。”女子打趣道。


    小男孩一笑,他走到女子的身邊,說道:“等我去長安,以後出人頭地了,我就把姨娘你也接到長安,我們搬出去住,你和我娘也可以不用再分離了。”


    女子看著小男孩俊俏的小臉和一雙認真的眼睛,她並未有多驚訝,因為自己的這位侄子從來都是這般古靈精怪。


    “好,那我就等著做探花郎的姨娘了。”


    “不,我要做狀元。”小男孩自信滿滿地說道。


    女子無奈一笑,歎道:“好,做什麽都成,做個最俊俏的狀元郎,不過你隻要能考上秋闈,我和你娘都會感謝天地,感謝令家和韓家的祖宗庇佑。”


    小男孩笑個不停,他聽著女子繼續歎道:“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間你都長這麽大了,還要去長安,我還記得你剛出生的時候,天下尚未統一,你爹也在前線打仗,你娘生你的時候可沒少受折騰。”


    小男孩索性找個板凳坐下來,靜靜地聽著姨娘講述往事。


    “你一歲多的時候,你爹在樞密院任職,舉家遷往長安,當時大夫人非得說你尚在繈褓之中,要你娘和你留下來,說是等過兩年你長大點,再將你們接到長安,結果等到現在才接你迴去。”


    “你娘也是前幾年她女兒嫁給當今陛下之時被帶迴京城的,說是家裏的女長輩都到場才能保佑她女兒婚後順順利利的,如今大夫人也算得償所願,她女兒是僅次於皇後的淑妃,兒子也在朝中為官,所以她才放心讓你迴長安與你娘團聚。”


    “都說你爹是個大將軍,用兵奇才,結果他卻連自家內宅的事都理不清,”女子滔滔不絕地抱怨著,“不過好在有他護著,你娘那溫和脾氣才不至於被大夫人給吃掉。”


    小男孩聞言一笑,他吃著桌上的一些蜜餞,說道:“那年大夫人迴寧州省親,接我娘走的時候,我感覺她也沒姨娘你說的那麽壞,反而兇中帶傻的,不過她身邊的嬤嬤的確是個不省油的燈。”


    女子聽著侄子這麽說,不免笑道:“你倒是記性好,什麽都記得,什麽都知道。說起來每年你爹和大夫人遣人送來的銀兩布料倒是不少,也算是把你放在心上的,此去長安,按規矩還是得先去給你爹和大夫人請安。”


    “清玄記下了。”小男孩點頭應下。


    女子將豬蹄悉數切好,並用油紙包裝起來,遞給小男孩,說道:“到長安記得給我寫信,每月一封,記住沒?”


    小男孩笑道:“記住了,我記性可好了,每月兩封!”


    “那可得花不少銀兩,你可省點用吧,給自己買些好吃的好穿的,姨娘也就放心了。”


    “都聽你的。”小男孩拿著油紙包裝的豬蹄,轉身離去。


    “路上慢點!”女子在小男孩的身後喚道。


    寧州韓家舊宅依山而建,後院裏長著不少竹樹,冬末春初之時,竹葉稀疏,卻也逐漸重見生機。


    小男孩麵對窗戶看書寫字,此時光線正好,透過窗戶看著那些竹樹,隻見竹影婆娑,仿佛畫卷一般。


    他一向喜歡這些竹樹,便停下書寫,不知不覺地陶醉在眼前的竹影之中。


    “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看到了……”


    他從書桌的抽屜裏取出一把柄成竹節狀的匕首,匕首刀刃輕薄透亮,是他父親韓謙留在韓家舊宅裏一把不起眼的匕首,然而卻是由玉寧鐵所製,不失為當世極品。


    小男孩將匕首拿在手中把玩著,時不時揮一揮,卻一不小心被匕首蹭破手指上的一點皮。


    “不愧是父親的匕首,當真是鋒利。”


    看著手指上溢出的一滴鮮血,小男孩挑眉一笑,隻是用手帕拭去,並未放在心上。


    ……


    時間來到長慶二年晚夏的一天,寧州城往日裏的平靜被快馬加鞭的消息給打破,城中如被黑雲覆壓一般,一改往日閑適的氛圍。


    寧州官員收到來自長安的消息,早早地就在城門外等候欽差大人的到來。官員們人人自危,都生怕被說與韓家謀逆一案有關,烏紗帽丟掉不說,身家性命也難保。


    今年寧州的夏天悶熱至極,密不透風得像蒸籠一般,官員各個汗如雨下,寬大的官服更是笨重嚴實,讓站立許久的官員們苦不堪言。


    一位為首的年長官員——寧州太守黎春,他側首問起身後的官員:“吩咐你的事可辦妥了?”


    那位官員迴答道:“已經辦妥,韓家舊宅的人悉數關押在宅中,玉寧街參與的鐵匠也都被控製,就等著欽差來提人了。”


    “定要好生看著,這關乎著你我眾人的身家性命,容不得半點閃失。”黎春一邊說著,一邊擦拭著額頭的汗水。


    黎春不免一歎,他想起韓家那位八歲的二公子,自幼聰慧靈敏,五官清俊,招人喜歡,沒少給他父親韓謙長臉。算起來也就和自己的孫子差不多大,黎春一歎,隻可惜受家族牽連,兇多吉少。


    欽差大人正是太傅孫平,孫平深受皇帝信任,參與朝政不說,更是因學識淵博,德行出眾,成為皇長子趙景雲的教書先生。


    如今孫太傅在眾位寧州官員的接待下來到韓家的舊宅外,他停下腳步,端詳著韓家舊宅,韓家舊宅修建時間久遠,如今韓家垮台,正門兩旁石燈裏的蠟燭早已燃燒殆盡,卻無人更換。


    韓家的罪名各個證據確鑿,有理有據,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雖然抓捕韓家看似突然,但朝廷事務依舊正常運行著,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事先早已安排好的一般。


    韓謙入獄,樞密使之位懸空,皇帝趁機收迴兵權,各家勢力紛紛互相緊盯,相互製衡。


    浮遊宦海多年的孫太傅自然看出這是皇帝的禦權之術,然而他自己現在也是局中人,很多事也隻能霧裏看花,水中望月。


    孫太傅神色淡然,他並未流露出任何疲倦無奈的神色,隻是率先走進韓家舊宅。放眼望去,韓家舊宅空無一人,此時已是晚夏,即使宅中樹木茂密,也不免開始凋零,這樣的寂寥不免讓人心底歎惋。


    “太傅大人,韓家的人都在屋子裏。”黎春對孫太傅說道。


    孫太傅默然頷首,繼續往前走去。


    待韓家舊宅主廳的門被推開時,光線正好從門外照射進來,落在小男孩俊俏稚嫩的臉蛋上。小男孩身著樸素的布衣,正獨自一人坐在木椅上,屋內原本昏暗無比,光線忽然照進時,小男孩隻覺刺眼,不免將眉頭緊皺起來。


    他見到有人前來,心中有數,便站起身下跪行禮,黎春見狀,提醒著說道:“這是欽差大人孫太傅。”


    “韓清玄拜見孫太傅。”小男孩語氣淡然,察覺不出他是怒是悲,說完後,他隻是將小腦袋埋得更深,等著孫太傅的迴應。


    孫太傅看著伏在身前的孩童,眼神捉摸不透,隻是下令道:“帶走。”


    一個月後,孫太傅押著寧州韓家的家眷迴到京城,至此韓家上下被悉數關押天牢。


    天牢之中幽暗不已,唯一的光亮便是牆壁上的一個小窗,小男孩依偎在母親的懷裏,看著那一束光線久久不曾言語,雙眼也失去往日的靈動。


    在他們母子倆的對麵則是戴著手銬腳銬的一男一女,正是韓謙和他的大夫人,二人失魂落魄,狼狽不堪。


    “清玄,過來,讓爹抱一抱。”韓謙對小男孩輕聲說道,嗓音甚是幹啞,聽上去讓人感到毫無生機。


    小男孩的母親聞言,眼眶立即湧上淚水,她盡量平複心情,輕聲對小男孩說道:“清玄快去,讓你爹抱一抱,你們好久……好久沒見了。”


    大夫人微微地低下頭,心中萬般不是滋味,她看著小男孩被韓謙抱著,愈發擔心自己的兒子和女兒,眼淚也不免一顆接一顆的掉落下來。


    而這時,朦朧的視線之中,她看到有一隻小手正在為她擦拭淚水,她抬眸一望,發現正是小男孩,一時間,她心中愈發懊悔。


    “都怨我,以前不讓你們早點團聚,還總想著日後有的是機會……”


    “罷了,別說這麽多了。”


    韓謙的聲音沙啞,看著懷裏俊俏稚嫩的小男孩,他的不舍之情愈發濃烈,一向剛毅的雙眼也變得柔情似水,他微微一笑,說道:“聽你姨娘來信說,清玄你的書讀得很好,我韓家也總算有一個讀書人了。”


    小男孩微微點頭,說道:“父親留在寧州的書,清玄都有翻起來看,隻是很多字還不認識,想著等來長安再問父親……”


    聞言,韓謙的淚水湧上眼眶,他將懷中的男孩抱得更緊,說道:“為父如今被奸人所害,想來是沒有機會再教你讀書認字了,為父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正當幾人潸然淚下之時,隻聽見有腳步聲傳來,幾人轉頭一看,隻見一位官員走過來,而他身後的獄卒正押著一個渾身血淋淋的人。


    大夫人見狀當場失聲大叫:“麟兒!”


    未等小男孩多看,韓謙已經緊緊地捂住小男孩的雙眼,憤怒地盯著來人。


    “韓大人,你家大公子嘴硬得很,隻可惜命不夠硬,現在多半是不成了,我念在你們父子情深,特意把韓麟大人帶過來再讓你看看。”那位官員冷笑著說道。


    韓謙惱羞成怒,吼道:“盛賀!你手段如此殘忍,有朝一日就不怕遭到報應嗎?”


    “報應?戰場上殺人無數的韓大將軍也會說報應這兩個字嗎?”盛賀不屑一笑,“我就算有朝一日遭到報應,你韓大人也看不見那一日了。”


    韓謙隻覺嗓子嘶啞到極點,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盛賀又對身後的獄卒吩咐道:“把韓麟大人丟進去,讓韓大人親眼看著他斷氣,我倒是看看他們一家何時才肯招供。”


    獄卒上前將牢門打開,並把渾身已經血肉模糊的韓麟丟進去,隨後又將牢門緊鎖,跟著刑部尚書盛賀離去。


    “麟兒!麟兒!”大夫人不顧一切地撲倒在韓麟的身上,泣如雨下地哭喊著,“我的麟兒!”


    韓謙將小男孩放下,緩緩地起身向地上的韓麟靠近,此時此刻,韓謙心中的悲痛已經漫延至全身,就連唿吸都沉痛不已。


    他突然狠狠地敲著自己的心口,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流下來。


    “我這一輩子的付出都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


    最終,韓麟在他們的麵前咽下最後的一口氣,大夫人已經哭到全身無力,隻是癱在屍體的旁邊,一遍一遍地梳理著韓麟的發絲,而韓謙雙目呆滯,坐在地上默然不語。


    他習武從軍多年,在北伐蕭魏的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最終卻換來了如此下場。


    此時此刻的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韓謙突然失聲一笑,大徹大悟一般地說道:“如今我們已無生還可能,到最後都會被治罪謀逆,不如死的幹脆,不受人如此欺淩……”


    話音剛落,盛賀又走迴來,說道:“韓大人說得好,可惜我不會讓你如願的,方才我讓你看著你大兒子咽氣,如今,我要換你小兒子親眼看著你們咽氣。”


    說罷,盛賀便令人打開牢門,將韓謙一家四口押出牢房。


    大夫人吼叫著罵道:“盛賀!你這個畜生!你不是人!竟用如此非人的手段來對付我們!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盛賀奸邪一笑,道:“那我午夜夢迴可就等著韓夫人的大駕光臨——帶走!”


    在天牢深處,鞭打之聲和慘叫之聲正一遍又一遍地傳入小男孩的耳朵裏。


    韓謙與他的大夫人被綁在木架上,而他的侍妾,小男孩的生母,正在被獄卒用著各種酷刑折磨。


    小男孩被捆綁在椅子上,隻見他臉色煞白,雙目呆滯,臉上盡是淚痕,嘴裏喃喃地念著:“不要打我爹我娘……不要打大夫人……我求求你……”


    他的聲音已經完全沙啞,口中喃喃之聲也被母親的哭泣叫喊聲掩蓋,同時,母親不停地叮囑著他:“清玄,你不要看,你閉著眼睛,閉著眼睛……”


    此時,盛賀狠狠地抓起小男孩的頭發,讓小男孩目睹自己的母親被獄卒使用各種極刑,從鞭刑到刺青,再到現在夾手指的拶刑,殘忍無比,觸目驚心。


    隻聽盛賀對小男孩說道:“小公子,隻要你承認你父親謀反,我就不再對他們用刑,也讓你一家走得痛快些,沒有那麽痛苦。”


    “清玄!你是韓家的孩子!不能認這莫須有的罪名!”大夫人用盡全力地吼道,“盛賀!你畜生不如!你不得好死!”


    盛賀指著大夫人,對獄卒說道:“去割了她的舌頭!”


    說罷,獄卒掏出刀刃,來到大夫人麵前,隨著手起刀落,大夫人滿嘴鮮血溢出,再也說不出一句話,隻能不斷地嗚咽著。


    “夫人!——”韓謙怒吼起來。


    盛賀不以為然,隻是笑得愈發瘮人。


    韓謙怒目圓睜,他大聲地對小男孩說道:“清玄!你好好看清楚,記住今日眼前發生的一切,就算是死,也要告到閻王爺的麵前!讓這些殘害我們的人遭到報應!!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聽清了嗎?這是你父親對你最後的交代,你可要好生牢記。”盛賀在小男孩耳邊低聲笑道。


    小男孩的手指緊緊地掐進大腿裏,他絕望不已,從最開始的放聲哭喊,到現在的嗓子沙啞,精疲力盡,他隻希望這是一場會醒來的噩夢,可是眼前黑暗窒息的一切卻無比真實,耳邊亦徘徊著父親的咆哮、母親的哭泣、大夫人的慘叫,以及盛賀的話語。


    無盡的恐懼充斥在他的全身,最後,他竭盡全力地看清盛賀的臉龐,隨後暈厥過去,失去意識。


    這些觸目驚心的一切皆深深地印刻在小男孩的腦海中,這是天下最殘酷的極刑,即使活著,也讓他一生一世無法忘卻。


    很多年以後,有人和他談起痛苦之事,他淡然地迴應道:“隻可惜有些難過傷心的事從來都不是讓人用來忘卻的,可能有些人的宿命注定如此……”


    與自己交談的那人是誰?


    送迴牢房後的小男孩陷入夢魘,氣息漸弱。


    ……


    待小男孩再次醒來時,他發現四周是一處他不認識的簡陋房間,房間裏光線明亮,讓他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之感,他流轉目光,發現守在他身邊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姨娘。


    姨娘原本正在哭泣,見到身邊的小男孩醒來時,她連忙擦拭眼淚。


    “清玄,你可算醒了……”


    “姨娘,這是何處?我娘呢?我爹呢?還有大夫人呢?”小男孩無力地說道,他想起身,卻發現四肢實在無力,最終隻得躺在床上。


    姨娘剛擦幹的淚水,眨眼間卻又湧出眼眶,她實在忍不住地抽泣著。


    小男孩似乎明白何事,卻不願相信,他伸出手拽著姨娘的布衫衣袖,哽咽地追問道:“姨娘,你說話……你說話,我怎麽會在這裏?我娘呢?她怎麽樣了?……”


    姨娘看向男孩,並為他擦拭著眼淚,道:“沒了,他們都沒了,韓家沒了……”


    小男孩隻覺心中萬般疼痛,那夜天牢之景又一次在他的腦海裏浮現,恐懼驟然襲來,讓他開始仰頭嚎啕大哭。


    “啊!——姨娘,我怕,我真的好怕……”


    姨娘立即將小男孩抱在懷中,兩人相擁而泣,悲痛不已。


    “姨娘在,清玄不怕,清玄不怕……姨娘陪著你。”


    這時,有一位中年男子走進房間,來到他們的麵前。小男孩認出男子,頓時大驚失色,緊緊地抱著姨娘,躲在她的身後。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孫太傅,孫太傅目含憐惜地看著小男孩,問道:“清玄可有哪裏不舒服?”


    小男孩全當沒聽見一般,隻是警惕地盯著孫太傅,雙眼含恨,姨娘見狀隻好解釋道:“是孫太傅救了我們,孫太傅不是壞人。”


    小男孩聞言,這才逐漸放下心來,卻還是稚氣未脫地開口說道:“姨娘,當初就是他把我抓到長安的。”


    “清玄公子,之前我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將你帶到長安,如今我是來救你,送你出長安的。”孫太傅語氣平和地解釋道,“當初我去寧州之前,是韓大人和韓夫人一同懇求我要把你救出去,讓你隱姓埋名,平安長大。”


    “那夜你在天牢陷入昏迷,我讓手下的人偽裝成獄卒,趁無其他官員時,便聲稱你沒了氣息,把你丟到亂葬崗,借此將你從天牢中救出。”


    孫太傅述說著那夜的經過,他迴想起接到小男孩的時候,小男孩在他的懷中沉睡著,眉頭緊鎖,如此精靈聰慧的男孩竟遭此劫難,他痛心不已。


    小男孩聞言,逐漸平靜下來,他迴憶起前來長安的一路上,孫太傅對他多有照顧,並未讓他受到委屈。


    須臾,小男孩開口問道:“孫太傅,我和姨娘應該何去何從?”


    孫太傅見小男孩冷靜下來,心生慰藉,他迴應道:“寧州肯定是不能迴去了,我會派人送你們去洛陽城外的蒼竹村,你們以後就在那定居,有我相護,定不會有人發現你們的。”


    小男孩點頭,而後他從姨娘的懷裏離開,跪在床上,向著孫太傅深深一拜,說道:“請孫太傅受清玄一拜,多謝孫太傅救命之恩!”


    起身後,小男孩再次一拜,道:“請孫太傅再受清玄一拜,還請太傅為清玄賜名改姓。”


    孫太傅上前攙扶起小男孩,心疼地撫了撫男孩散亂的發絲。


    端詳著小男孩疏瘦的身子骨,以及那倔強的目光,孫太傅說道:“日後你便隨你姨母姓,姓令,你性子剛直不屈,單字一個楷,如何?”


    “令楷多謝孫太傅賜名!請太傅再受令楷一拜!”小男孩含淚深深一拜,“從此以後,令楷這條命就是太傅給的,令楷定會好生努力,報答太傅今日相救之恩!”


    說著,令楷的淚水便從眼中滑落,他立即擦幹淚水,目光篤定地看著孫太傅。


    見他如此堅毅不屈,孫太傅和令娘心疼不已。


    孫太傅拍著令楷的肩膀,說道:“好好活著才能以待來日。”


    “令楷謹記太傅教誨。”


    ……


    長慶二年的寒冬臘月來得格外早,洛陽城外蒼竹村,令娘牽著令楷走在路上,身邊是唿嘯著的寒風,讓人渾身緊繃。


    此時,令楷發現有一朵雪花悄然飄到他小小的鼻尖上,他指著天空,開口說道:“娘,你看,下雪了,從前寧州很少下雪。”


    兩人一邊走著,一邊抬頭看著天空中越來越多的雪花,不免有些出神。


    令楷自從被救出來後就很少言語,如今肯主動開口,令娘也願意陪他說話。


    “那等我們安頓之後,換一身暖和些的衣裳,出來玩雪,怎麽樣?”


    令楷點頭,隨著令娘加快腳步,往蒼竹村裏趕去。


    那一夜,屋外鵝毛大雪,北風唿嘯,好像隨時會將這間小屋掀翻一般。令楷就睡在令娘的身邊,在燭火之下,兩人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清玄,過來,姨娘抱著你。”令娘對令楷說道。


    小小的身軀縮到令娘的懷裏,感受著冬夜裏少有的暖意,令楷說道:“姨娘,不說好以後叫我阿楷,我叫你娘嗎?”


    “瞧姨娘這記性,這不隻有我們兩個人嗎?所以我給忘了。”令娘微笑著說道,“以後你就是我的兒子,我就是你娘,我們相依為命,好好地過日子。”


    “娘,我以後不僅要讀書,還要練武。”雖然令楷的嗓音淡淡的,但是言語中的堅決卻不假。


    令娘微微一愣,須臾,她點頭應道:“你做什麽我都支持你。”令娘將被褥蓋往上拽了一下,讓令楷蓋得更嚴實些,“隻是我們得先把身體調養好,一切都來得及。”


    令楷點頭,“好,我一定會把身體調養好。”


    令娘一邊輕輕地拍著令楷的脊背,一邊陪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直到他困倦入睡為止。


    良久之後,令娘才緩緩起身,將床頭櫃的蠟燭吹滅,隨後躺下身來繼續伴著身邊的孩童入睡。


    這一夜,令楷睡得很熟,沒有夢見那夜天牢之景。


    然而,在往後的餘生裏,他也數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被記憶侵襲,以至於他隻能極力地避免一切會讓他迴憶起天牢的事物。


    比如黑暗的環境,比如鮮血淋漓……


    好在多年以後,當他以為黑夜沒有盡頭之時,他終於遇到一抹月光,他慶幸著,卻也自卑著。


    無論如何,至少還有人願意等著自己,還有人願意愛著自己,他心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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