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長慶十四年,七月初七,乞巧節。


    暮色已至,夜色降臨,長安城裏張燈結彩,這一日就連一向肅穆的皇宮也熱鬧起來。


    大多數宮人們揚起平日裏少見的笑容,因為今日不僅是乞巧節,更是玉遲王的十九歲生辰。


    這是玉遲王迴宮後的第一個生辰,所以闔宮上下都無比重視,盡職盡責地完成自己的任務。


    宮人們今日心情甚好倒也不全是因為素來和善友好的玉遲王過生辰,更多的是因為玉遲王親自向聖上求情開恩,讓不參與宴會事宜的宮人們今日可以休息,盡享節日氛圍,而那些參與宴會事宜的宮人們則可以在宴會後多得一些賞賜。


    至於參不參與宴會事宜全憑宮人們自己決定,這樣倒是讓有心邀功上進的和隻想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宮人們各取所需。


    皇帝覺得這個提議甚好,當即答應下來。


    玉遲王的生辰晚宴地點設在麟德殿。麟德殿由兩座高樓和兩座宮殿組成,是皇宮裏最為宏偉的宮殿,曆朝曆代定都長安的皇帝都常常在此設下國宴。


    皇帝和玉遲王等皇親國戚和達官貴人,便在麟德殿最前麵的高樓之上舉行宴會。


    殿前廊下可設宴坐三千餘人,熱鬧喜慶,可謂是燈火瑞氣滿宮樓,千官盡醉,百戲紛呈。


    皇帝和皇後高坐在殿堂之上,離他們下方最近的便是玉遲王和太子夫婦。


    五人衣冠華美,氣質出塵。雖然玉遲王的輩分在太子夫婦之上,但他卻是五人之中年齡最小的一位。其打扮華貴不凡,玉樹臨風之態盡顯皇家風範。


    皇帝端起酒杯,對著玉遲王說道:“令歌,這杯酒朕敬你,祝賀你生辰愉快,往後身體康健,事事如意。”


    “臣弟多謝皇兄,”令歌站起身來,雙手捧著酒杯,向皇帝鞠躬一拜,“臣弟在此也祝皇兄福壽安康,萬事如意。”說罷,令歌將酒飲下,禮數周全,眾人看在眼裏,心生讚歎。


    “祝玉遲王壽比南山,福如東海!”來賓們齊聲祝福道。


    “多謝諸位。”令歌頷首感謝道。


    之後,令歌與身邊眾人一一飲酒,太子和太子妃舉起杯子,含笑對令歌說道:“祝皇叔生辰愉快。”


    “多謝太子。”令歌頷首應道,飲酒的時候,他注意到太子妃的並非酒杯,而是茶杯。


    想來太子妃不擅飲酒,令歌心想著。


    許久之後,令歌站起身來,臉頰紅潤,對著皇帝說道:“皇兄,臣弟不勝酒力,想去後殿休息片刻,會在煙火之禮之前迴來。”


    “去吧,朕瞧你的確喝了不少,休息一會再迴來。”


    “多謝皇兄。”之後,令歌便在宮人們的陪同下暫時離開宴席。


    看著令歌離去的身影,皇帝搖頭一笑,對身旁的皇後悄聲說道:“果然,他定不會好好地坐在這一晚上的。”


    皇後頷首微笑,說道:“的確,這是玉遲王的性子。”


    此時,太子飲下一杯瓊漿,並看了一眼下麵大臣們中間空出的位置,輕笑不語。


    太子妃注意到太子的神色,便微笑道:“想來令狀元也不勝酒力先行休息去了。”


    太子看向太子妃,與其雙眼對視片刻,又看向麵前的歌舞,眉眼間的笑意愈發濃厚。


    與此同時,令歌在宮人們的擁簇下正走在通往後殿結鄰樓的飛廊上。雖然說是不勝酒力,但他的每一步都可謂是大步流星,讓身後的宮人們難以跟上。


    今日的令歌身著湖藍色錦衣,銀白發冠束發,長若流水的發絲間垂著兩條同色的冠帶,外罩象牙白金絲祥雲蘭草大氅,光澤蕩漾,如星河在身。


    令歌眉眼如畫,朱唇緊閉,那一雙眼眸清亮如水,似乎能將一切塵囂拒之於外,更顯其清雅華貴。


    宮人們看見令歌,不禁內心感歎何為仙姿玉容,舉世無雙,大概就是玉遲王的模樣。


    今夜風清月皎,雲彩悠然,宮城燈火輝煌璀璨,落入令歌的眼中亦是明星點點,仿佛有瀲灩波光。


    來到結鄰樓時,宮人們上前推開大門,令歌吩咐道:“你們都退下,本王獨自一人進去休息就好。”


    宮人們知道令歌一向不喜歡有太多的人跟隨著他,今夜讓他們跟隨來到此處已是例外。


    “諾。”


    宮人們退下後,令歌獨自走進樓裏,結鄰樓裏的房間眾多,他估摸著那人的習性,前去尋找燈火最為明亮的房間。


    很快,令歌的目光落在一處房間,他走近一看,發現房門正虛掩著,他推開房門,如他所料,那人就在此處。


    隻見在燈火通亮的房間之中,令楷正坐在榻上的小桌旁,用手臂斜撐著腦袋閉目養神,桌上的蠟燭悠悠地燃燒著,身前還放置著一壺酒和兩個酒杯,像是一直在等待著何人。


    令歌內心默歎,令楷比自己也沒早離開宴會多長時間,怎麽就已經是一副閑酣良久落燈花的模樣?


    他看著令楷,隻見令楷以銅色發冠高高地綰著頭發,長眉入鬢,挺鼻薄唇,雙目正悠然自如地閉著,似乎外麵的繁華熱鬧都與令楷無關。同時,令楷的臉頰上有些微微紅暈,與一身月牙白衣裳外的竹青色大氅倒是相襯。


    聽聞有人進來,令楷這才緩緩地睜開雙眼,一雙深邃的眼眸映入燭火,也倒映著如畫中人一般的令歌。


    “殿下駕到,臣有失遠迎,失敬。”令楷溫然含笑地說道,隻是他仍舊坐在榻上,並未起身行禮。


    令歌朝著令楷走過去,神色淡然地掃了一眼桌上的酒壺,語氣頗為不滿地說道:“令狀元在此獨酌好生逍遙自在。”


    令楷輕輕一笑,眉眼舒展開來,他坐直身子,重新打起精神,迴應道:“殿下獨自來此,不也是來尋逍遙自在的嗎?”


    令歌沒有理他,神色依舊清淡沉靜,自己的確是來尋自在的。


    隨後,令歌坐在令楷的對麵,開始打量起房間的四周,他發現麟德殿任意一處的布置陳設皆華美非凡,盡顯大齊國力強盛。


    令楷也不說話,隻是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的令歌。


    片刻,令歌轉過頭來,一雙星眸幽幽地看著令楷,開口說道:“今日是本王的生辰,本王去哪裏都自在。”


    令楷深深一笑,說道:“是啊,殿下去哪裏都自在,是臣失言了。”同時,他給自己的酒杯倒上酒,“臣自罰一杯。”說罷令楷端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令歌默然不語,隻是淡然地看著令楷,有些出神。


    隨後,令楷又將事先備好的酒杯也倒滿酒,對令歌說道:“既然難得自在,就讓微臣陪著殿下單獨喝上一會,如何?”


    縱使令楷嗓音溫和,態度恭敬,令歌也依舊神色冷漠。他淡淡地看了一眼令楷雙手奉上的酒杯,隻見那酒杯青綠似碧,正是難得的夜光杯。


    令歌將酒杯接過來,看著那夜光杯明亮如鏡,輕薄如紙,在整個宮中都尋不出幾個來。


    前段時間,皇帝賜了一套給他,因為珍貴易碎,所以他並未帶出宮,一直留在令月塢裏。原來皇帝也賜了一套給令楷,令歌心想著。


    “令狀元竟舍得用這麽好的東西來喝酒。”


    “托殿下的福,這是你的那套夜光杯。”


    令歌眉頭一鎖,甚是意外,他問道:“怎麽會在你這?”


    不會是這位飛賊翻牆取來的吧?令歌心想著。


    隻聽令楷笑道:“我早有所耳聞,這夜光杯乃當世珍寶,自然多有留意它的動向,殿下可別忘了我入仕之前是做什麽的。”


    令歌略勾唇角,他可算明白何叫賊心不死。


    “我想見識一下這夜光杯,所以便提前讓小尋子帶來,說是你想在此飲酒。”


    令歌無言,隻是冷冷地睨了一眼令楷,隨後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一時間,令歌感覺唇齒間酒香四溢,欲再飲一杯。


    “替本王滿上。”令歌將酒杯遞還給令楷。


    令楷正欲飲酒,見令歌如此,他不免一愣,而後他放下自己的酒杯,笑意漸深,一邊替令歌倒酒,一邊說道:“殿下好酒量,我給你滿上。”


    之後,他將酒杯雙手奉到令歌的麵前,令歌接過酒杯,並未飲下,隻是看著杯中酒,默然不語。


    另一邊,令楷飲下杯中酒,開始打量著手裏的夜光杯,隻聽他歎息道:“雖然這夜光杯乃世間少有之物,但是今夜瓊漿玉露無數,更何況還是令歌你的生辰宴會,用它飲酒再合適不過。”


    令歌聞言,看向令楷,眼中閃過一絲柔意,正好與令楷雙眼對視,隻卻不知該如何迴應令楷。


    他流轉目光,繼續看著手裏的夜光杯,一時間,他隻覺得夜光杯折射出的光芒竟如月輝一般輕柔,讓他愈發恍惚迷離。


    令楷見令歌默然,於是唇角輕揚,又替自己倒上一杯酒。


    令歌見狀,擔心地說道:“阿楷你還喝嗎?說是來醒酒的,待會喝得更醉了讓人看見可不好。”


    令楷頓了一下,他放下酒杯,悠悠一歎,說道:“令歌現在愈發像一位王爺了,也會開始擔心別人的看法。”


    令歌亦放下手中的酒杯,再次用漠然的口吻迴應道:“本王隻是怕你醉酒,路都走不穩,到時候可迴不到府上。”


    “那臣就留宿在令月塢好了,”令楷笑容滿麵地迴應道,似乎很期待此事成真一般,“殿下你定不會嫌棄臣在令月塢歇一晚上的。”


    令歌一時無言,恰好此時,他瞥見令楷腰間處係著的鳴春。


    “本王已經許久沒有聽見令狀元的簫聲了,不知今夜可否有幸聽上一曲?”


    “今日是殿下你的生辰,臣自然是要有求必應,”令楷不急不慢地說道,“可是隻怕臣技藝不佳,簫聲太俗,不如前殿上乘的絲竹管弦那般配得上殿下。”


    令歌眸色一冷,看向門外,頗為不悅地說道:“令狀元都說自己的簫聲俗,隻怕這世間再也找不出不俗的來。”


    令楷取下腰間的鳴春,拿在手中把玩著,同時,他迴應道:“與殿下相比,臣這個狀元自然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大俗物。”


    見令歌一言不發,眉頭輕蹙,令楷愈發春風得意起來,隻聽他繼續說道:“這些日子以來,殿下每次來尚書房念書,見到臣都可謂是擺足了架子,想盡辦法刁難臣,完全忘了昔日的情誼。”


    令歌聞言,臉頰一時發燙,反駁道:“我就是讓你替我和景修答疑解惑,寫一下我們的不懂之處,怎麽這也算刁難?”


    見令歌雙頰泛紅,令楷得寸進尺,又調笑道:“這還不算嗎?若不是臣還算博學多識,也不想與殿下計較,恐怕臣現在已經到陛下麵前,狀告殿下你恃強淩弱了。”


    令歌咬緊牙關,拍桌佯裝發怒,斥道:“放肆,別以為本王不敢罰你。”


    令歌原以為這樣能夠震懾住令楷,卻不想令楷氣勢愈發高漲,正揚起下巴與他對視,絲毫不懼強權。


    見令楷這般,令歌頓時不知所措,遂偏過頭去,不再看令楷。


    想起自己方才假裝惱怒的模樣,令歌突然忍不住地笑了一下,不過轉眼間又斂去笑意,繼續板著臉,端坐在榻上。


    “令歌終於演不下去了嗎?”令楷笑問道。


    “令狀元,本王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令歌繼續冷著臉,假裝無事發生。


    此時此刻,令歌隻感覺又好氣又好笑,為了今夜的壽宴,這幾日他一直在心裏告訴自己,自己是玉遲王,是當今聖上的堂弟,每時每刻都要恪守規矩,不能在眾臣麵前丟失顏麵。


    就這樣,包括皇帝和皇後在內的人,都覺得他進步飛快,隻可惜,最後到令楷這裏還是破功了。


    他偷睨了一眼令楷,發現令楷依舊溫然含笑,無可奈何,令歌隻好輕輕一歎,說話也不再拘束於規矩。


    “罷了,原本我就不是那習性,倒是這些日子以來,的確是我為難阿楷你了。”


    令楷笑著搖頭,說道:“無妨,倒也算不上為難,如此也算是為三皇子答疑解惑了。”


    說著,令楷端起自己方才未飲的酒,舉杯敬向令歌,說道:“原是那日在湖上我多嘴,得罪了令歌,這杯酒我先敬你,向你賠個不是。”


    令歌神色一滯,卻又無可奈何,他隻好端起自己的酒杯,朝著令楷一敬,說道:“我也敬阿楷你一杯,此事便當翻篇了。”


    “我再敬你一杯。”令楷又替自己倒上一杯酒,並一飲而盡,令歌見狀,隻好又痛飲一杯。


    “如今喝酒倒也不覺得三杯兩盞冷難酌了。”令楷舒朗一笑,目光落在遠處,頗為出神。


    令歌聞言微笑,他放下酒杯,從袖中取出一把折扇,將其展開,看著折扇上由令楷親筆所寫的詩詞,也陷入迴憶之中。


    之後,令歌趴在桌上,全然沒有那些所謂的禮儀規矩,隻聽他喃喃道:“關於這首詞的事,還有阿楷你不知道的。”


    不是其他的事情,正是令歌因這首詞偷偷喝酒,被師父白棧期責罰麵壁思過的事。


    “還有我不知道的?說來聽聽。”令楷甚是好奇,他隻知道令歌最初是因為這首詩詞才知道的自己。


    令歌輕揚唇角,思緒逐漸飄遠,恍惚間,他好像看見自己從前還未來到中原的時候,漫山遍野,白衣紅楂,黑影白月,夜湖遇仙……


    一時間,記憶和酒意同時襲來,他隻覺腦袋愈發昏沉,就連眼前的令楷都變得模糊不清。


    自己是喝醉了嗎?令歌迷迷糊糊地想著,不容多想,他已沉沉地陷入昏睡。


    “抱歉,令歌……”


    看著昏迷的令歌,令楷深深一歎,浮現出慚愧之色。之後,他流轉目光,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透過窗縫,他見到皇宮上下光芒萬丈,一片祥和,其樂融融。


    然而令楷卻眉頭一皺,眸色凜然。


    他再清楚不過,這宮裏的華美景色從來都隻是表象,繁華是為了掩蓋無盡的黑暗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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