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分,墓園裏的芙蓉花開得正盛,紅白交替的花團錦簇,漂亮到了骨子裏。


    從外公的病房出來,許乘沒另外找時間,而是上了許臨山的車,和許孟坐在一起。


    車子開向臨城的墓園。


    他們帶了兩束花,一束放在鄒孟茹墓前,一束放在當年救了父子倆的恩人墓前。


    是那位害怕魚眼對著自己的大叔。


    十年前的這一天,許乘親眼看著大叔顫著手將魚頭挪開,也是同一天,親眼看著為救他們的大叔死在他麵前。


    一條命換迴兩條陌生人的命,值嗎?


    大叔的答案他已無從得知。


    但是這麽多年來,許乘一直覺得是不值的。


    無辜的人在善舉中死去,最不值。


    或者用另外的詞說,最惋惜,也最痛心。


    許臨山沉重著臉,正歎息愧疚當年所連累的無辜之人。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三人都下意識迴頭,對上一身黑衣捧著白菊的周雙。


    許孟愣了下,看向她哥,以為周雙是他喊來的。


    許臨山也這麽以為,當下便有點不悅,冷聲指責許乘,“我還沒同意你倆的事,這種日子,周小姐還是不要隨便出現的好!”


    許孟拽拽他胳膊,“爸你別這麽說,雙雙姐來也是好意。”


    許乘這會人已經有點僵了,一點聽不進旁邊的對話。


    周雙不是他喊來的。


    去年這個時候他還在軍訓,沒迴來,周雙也沒提過要迴來祭奠誰的事。


    今年他有想過帶她一起迴來見鄒孟茹,但是還沒來得及提,前兩天得知外公生病住院,他請假迴了南城,況且他知道周雙最近在忙一個很重要的實驗項目,所以幹脆就沒把他媽媽忌日的事跟她說。


    許乘想起兩年前的今天,也在附近碰到她。


    他望著周雙,又猛迴頭確認了眼墓碑上的名字,周才賢。


    然後,他手腳跟心髒一塊變得冰涼。


    周雙心情沒比他好多少,隻是她不容易在臉上表現出來。


    不過她眼底的疲倦與蒼涼還是稍微出賣了她。


    對視沒幾秒,周雙似是無聲歎了口氣息,然後突然從許乘和許臨山中間穿過,彎腰將白菊擱到墓前,盯著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說,“爸,你還真是給我留了一份大禮。”


    聲音平淡得聽不出悲喜。


    可這種情況放在周雙身上,越是沒情緒越代表有事情。


    一聲“爸”,直接衝垮許乘心底自欺欺人的最後一道防線。


    他忽然間有點喘不上氣,頭腦眩暈險些站不穩一頭往下栽。


    許孟震驚到猛抬手捂嘴,“周叔叔是...”


    許臨山也是驚詫地啞了許久,好一陣才不敢信地問,“周先生...是你父親?”


    周雙沒有迴答他的問題,隻是看著墓碑平靜說,“看起來你們似乎還沒祭奠完,那等你們結束我再來吧。”


    她話落轉身要走。


    許乘猛伸手去拉她,“又又。”


    不知是走路時胳膊擺動的慣性,還是周雙有意為之,她手腕在他夠上的那一瞬又往前抽離。


    許乘手裏一空,心裏頭也跟著空。


    那一刻,他腦子裏一閃而過張子序當年所提到的宿命。


    他愣住了。


    愣了好一陣,愣到周雙快要走出他的視線,愣到許孟忍不住想推他讓他趕緊去追人。


    不過在許孟動手之前,許乘自己先一步迴神,猛跑上前緊緊拉住女朋友。


    “周雙。”他眼睛一眨不眨,不安的眸子裏除了無措就是水霧,心底的害怕陣陣襲來。


    良久,他啞聲艱難問出最害怕的一件事,“你是…打算要跟我分手嗎?”


    周雙明顯怔了下。


    “傻子。”她低低罵了聲。


    然後又說,“不會。”


    她眸子往下垂,想抽出手,“但是我暫時想自己待會。”


    “我陪你。”許乘指尖收緊,害怕手一鬆,就再也沒有她了。


    周雙抬眼和他對視,“我說的自己,是指我一個人。”


    她表麵確實平靜,但其實內心挺亂的,她需要一個人冷靜一會。


    說起來,她十年前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麵,連遺體都沒見到的那種。


    繼母那邊是在父親安葬一周後,才傳來消息。


    爺爺因為遭不住打擊,暈倒住了一周院。


    繼母亦是日日以淚洗麵。


    那頭家亂成一團。


    很多細枝末節周雙已經記不太起來,隻聽說父親是為救一家三口而死的,那家人給父親買了一塊很好的墓地,還給了繼母和爺爺一大筆慰問金與感謝費,繼母後來將三分之一的錢打到了周雙母親賬上,算是替父親支付周雙未來的撫養費。


    “周雙,別內耗自己,你有什麽不痛快的地方,你跟我...”


    許乘想說有什麽不痛快的地方跟他講,跟他發泄,可是...


    可是這個不痛快如果源自於他呢,她要怎麽辦,他又該怎麽辦。


    別說她想要一個人冷靜。


    他自己此時也不知該如何麵對她。


    是他偷走了她那些本該和父親一起度過的人生。


    他跟那些霸淩過她傷害過她的壞人沒什麽兩樣,一樣是她世界裏的混蛋。


    許乘從沒覺得手可以這般無力,也從沒覺得腳步可以這樣沉重,他眼睜睜看著她走遠。


    墓園外,周雙背靠一麵紅牆,安安靜靜望著附近山頭的寺廟,她腦子裏有很多事,可沒有一件是完整的。


    許乘坐在一塊石板護欄上,那個位置遠遠可以看到她。


    他不敢離她太遠,又不敢離她太近。


    可能是盯她太久,他眼睛已經酸到刺痛。


    後來他低了頭,煙一根接一根地抽。


    在他即將點燃不知第幾根煙的時候,一隻手突然伸過來,將他嘴裏的煙扯走。


    許乘坐著,周雙站著,她比他高半個頭。


    她垂眼看他,“抽那麽多煙,肺不想要了?”


    許乘眼睛紅紅的,像被煙熏的,又像是哭過。


    他抬手牽住她衣擺,神色悲傷,渴望人垂憐地張嘴啞聲,“又又,別不要我。”


    周雙望著他。


    兩秒,她俯身與他額貼額,“瞎想什麽?”


    父親確實因救他而死,但這世上的對對錯錯她不是拎不清。


    眼前這個人又有什麽錯呢,什麽錯都沒有。


    她想自己獨處是需要調節情緒,不是在怪他。


    周雙捧住他的臉,親了他的唇後告訴他,“我說過的許乘,我永遠愛你。”


    許乘幾乎喜極而泣,他張手摟住她,怕她後悔、怕她改口、怕她不要他。


    直到周雙將她脖子上的項鏈取下來,遞到他手心。


    許乘臉色都白了,“你剛剛說你不會不要我。”


    項鏈是他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上邊的掛墜是定製的兩枚戒指,一大一小,他們倆的尺寸。


    如今戒指退還,意味著什麽誰都清楚。


    他眼底爬上驚慌的水霧,似乎下一秒就要開口求她別丟掉他。


    “傻比。”周雙笑罵。


    而後又解釋,“我意思是讓你把戒指拆出來,不戴脖子了,戴手上。”


    她男朋友好像沒什麽安全感,那給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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