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二十二年,初秋。


    昨夜起風,一掃夏末熱氣,晨起雲低,陰沉沉的,眼瞅著要下雨。


    一輛馬車從南城門入京,不疾不徐往內城方向去。


    車簾被掀開一角,露出車內人的半張臉龐。


    靜靜看了會兒街景,陸念收了手,倚著車廂開口道:“還是這個地方,卻好似同我印象裏的完全不一樣了。也是,我都走了快二十年了,自然是看什麽都陌生。阿薇呢?阿薇離京多久?還有記得起來的景嗎?”


    聞聲,坐在陸念對側的少女抬起頭來。


    她長得很是白皙,一雙杏眼烏黑明亮,五官將將長開,去了青澀,是個端正的美人胚子,偏笑起來露出淡淡梨渦,添了幾分俏皮。


    “母親,”少女輕笑著道,“您說什麽呢?我生在蜀地、長在蜀地,從前哪裏來過京城?”


    陸念一愣,複又樂得咯咯直笑:“聞嬤嬤你看,車上隻我們三人,但阿薇就是阿薇,滴水不漏。”


    聞嬤嬤垂眸,哪怕坐著,姿態亦是畢恭畢敬:“夫人,奴婢也不識得京師繁華。”


    陸念笑得更高興了,連連撫掌:“進了內城,沿著大街行至燕子胡同口,往西拐進去,再行不久至那最高最大的銀杏樹下,就是我們定西侯府了。”


    說到這裏,陸念笑容瞬間消失,伸手握住了阿薇的手,眼神裏閃過恨意:“從今往後,我們母女兩人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阿薇迴握住,指尖有些用力,甲蓋兒都泛著紅。


    她自是來過京城的,或者說,她出生在這裏,她本姓金。


    祖父三朝太師,也曾權傾朝野,家中子弟不少,最受寵愛的卻是她這個最最小的孫女兒。


    說來不稀奇,尋常人家最護著寵著的都是長孫幼子,阿薇作為幼子的女兒,排前頭的又隻有三個長她七八歲的堂兄,生下來就是家裏人的明珠。


    四歲時,父親外放中州任官,阿薇帶著長輩們的不舍與牽掛,同母親一起隨父親赴任。


    變故發生在她六歲那年。


    太子生了巫蠱禍事,祖父卷入其中,金氏一門無脫身之法。


    京城風聲鶴唳,太師府被圍,唯有已經出嫁多年的姑母勉強讓親信嬤嬤逃了出來。


    花嬤嬤日夜兼程,趕在官府抓人之前把訊息傳到了中州。


    父親收訊後安排了不少事,身懷六甲的母親激動下早產,兵荒馬亂之中,花嬤嬤奉命帶上阿薇繼續南逃。


    兩人扮過祖孫、做過廚娘,原是再不敢叫人知道金家還有這麽個小孫女偷偷活了下來,直到她們聽說了陸念的消息。


    陸念是定西侯府的嫡長女,是阿薇母親的手帕交,早年遠嫁蜀地世家餘家,阿薇幼年與陸念有一麵之緣,也記得餘家那個比自己大了六個月的小姐姐、同樣名喚阿薇。


    餘家的事在蜀地一帶傳得邪乎。


    兩三年間餘氏幾房人口陸續離世,或是疾病、或是意外,再有扛不住噩耗而倒下的老人,為此求過高僧,請過道士,依然沒有法子,而餘如薇先前就去了莊子上養病,雖然還未傳出死訊,恐怕也很不樂觀。


    阿薇隱姓埋名求見了陸念,疲憊不堪、混混沌沌的陸念卻如靈光乍現般、一下子認出了阿薇。


    兩人大哭一場,彼此說了這些年的經曆。


    阿薇這才知道,餘家人的陸續死亡不是什麽邪法,而是陸念的複仇。


    餘家內鬥,陸念孕中便中過毒,所以餘如薇生下來就是病秧子。


    陸念報了仇,卻救不了日漸衰弱的女兒,阿薇抵達翌日、餘家如薇就咽氣了,也熄滅了陸念的心火。


    是阿薇激了陸念,將她從心如死灰、半瘋半癲中拉了迴來。


    “如薇姐姐的仇報了,您自己的呢?”


    “是誰不折手段,害您失去親娘?”


    “是誰鳩占鵲巢,讓您與父親胞弟離心?”


    “是誰在京中壞您名聲,迫使您遠嫁蜀地?”


    “您甘心讓她在京中作威作福嗎?”


    陸念怎麽可能甘心?她已經是手染鮮血的羅刹了,又怎麽能坐視還有仇人逍遙?


    她們又在莊子上住了小兩年。


    陸念治病養身,阿薇成了餘如薇,花嬤嬤改成了聞嬤嬤,準備好了之後,三人啟程迴京。


    料想到了路上辛苦,留足了時日,特特選擇在今日踏入京城。


    這一日正是定西侯原配夫人、陸念生母三十周年的忌日。


    馬車停在侯府外頭。


    阿薇踩著腳踏下車,看了眼侯府外的石獅子,又扭頭向東邊看去。


    那是太師府的方向,是她真正的家。


    祖父斷不會生巫蠱禍端,金家上下皆是無辜。


    阿薇再一次捏緊了收在袖中的手。


    陸念給她正大光明的身份,她助陸念對付繼母,然後,她也有她的複仇。


    替祖父、替金家平反!


    定西侯府置家祭,亦有不少熟悉人家前來添香添禮,因而府門大開,幾位管事門房恭謹迎客。


    新來的馬車看不出身份,車上下來的主仆三人不遞拜貼禮單、直直往裏走,管事便攔了路。


    “不知是何府貴客登門……”


    話未說完,陸念一個眼刀子甩了過去:“客?我竟是客嗎?哈!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迴來上香還得備帖子了!”


    幾句話說得那管事臉上一陣白,再仔細一看說話的婦人麵容,他的麵色由白轉青。


    與記憶裏對得上的五官,比當年還陰陽怪氣的口吻,不是那位遠嫁多年的大小姐又還能是誰?


    “快、快……”管事喪著臉催促手下,“快去裏頭報一聲,大小姐,不對,是姑奶奶……”


    府裏太久沒有這麽一號人物了,管事一時緊張得都掰不正稱唿,最後憋出一聲“姑夫人”應對。


    小廝更是不敢多話,拔腿就跑,悶頭衝進搭了靈堂的院子。


    此處站滿了人,僧眾敲著木魚念著經文,定西侯坐在一旁看子孫敬香,一切有條不紊。


    突然間有小廝氣喘籲籲闖進來,攪亂了端莊氣氛,幾乎所有人都看了過去。


    “怎麽迴事?”世子夫人擰眉詢問。


    “姑夫人迴來了。”


    “誰?”


    別說世子夫人沒有反應過來,在場之人都麵麵相覷,這家裏哪有什麽姑夫人……


    定西侯先迴過神來:“是阿念迴來了?”


    一聲“阿念”,立刻將那出嫁多年的人的音容帶迴了眾人腦海裏,一時間神色各異。


    陸念竟然一聲不吭地直接從蜀地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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