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夏天越來越炎熱。


    那座無所不在的龐然大陣散發出來的氣息,籠罩住街頭巷尾裏的每一個角落,冷漠注視著生活在此間的芸芸眾生,卻不曾帶來一絲半點的冰涼快意,四季始終那般分明。


    寒暑不侵的修行者也是人,對清涼世界的偏愛與生俱來,更不要提普通人了。


    顧濯行走在街道上,與十多天前並無任何區別,仍舊戴著那一頂鬥笠卻已經泯然於眾人之中。


    此時距離無垢僧念念不忘的那場宴會,還有談不上短暫的一個時辰,他的記性一直很好,當然不會記錯時間。


    之所以提前一個時辰出門,顧濯自然有一個必須要這樣做的理由。


    這些天裏,他在修行之外常常思考無垢僧帶來的問題。


    ——如何更好的捧場。


    為此他甚至委托客棧的掌櫃買來不少嶄新的書,都是神都近些年裏火熱流行過的誌怪演義小說,希望從中能夠得到一些啟發。


    這些故事確實給他帶來了一些啟發。


    可惜是他比較擅長的那方麵。


    與捧場毫無關係。


    想著無垢僧對宴會的重視程度,顧濯在昨夜認真思考了兩刻鍾的時間,在萬物踴躍的熱情建議之下,他最終思考得出了一個聽上去就很合理的做法。


    為此他不得不提前推開那扇房門,重迴繁華盛世裏,聽著自心湖而起的聲音,不需要翻過那座廣闊無垠的人海,依舊能夠知道盡頭有誰在等待。


    這固然讓期待與驚喜淡去太多,然而顧濯本就極少為這兩種情緒而有情緒。


    隻不過當他走過數條長街,橫穿幾道深巷後,聽到風中傳來的那些青春中猶帶稚意的熟悉聲音,心情多少還是為之愉快了幾分。


    長洲書院的應屆考生們就住在這座院子裏。


    於是當顧濯敲響院門,一位昔日的同窗把門打開後,恰好看見摘下鬥笠了的師兄,不由直接怔住了。


    屋簷下一片安靜。


    天上飄來白雲,灑落難得蔭涼,有風起。


    “不請我進去嗎?”


    顧濯微笑著說道,語氣如舊溫和。


    然而落在那位同窗的耳中,隻是這簡單的尋常一句話,他的時間便如海浪般往後不斷退去。


    盛夏遠逝,熱浪消散。


    院子裏的少年們仿佛迴到那個春天裏。


    一切都是那麽的美好。


    ……


    ……


    “我就說師兄肯定會來找我們的吧?之前是誰不信來著?”


    “……你怎麽當著師兄的麵說這種話啊?”


    “懂不懂什麽叫做問心無愧?”


    長洲書院參加夏祭的幾位少年坐在屋子裏頭,正低聲開著玩笑清算對方,聲音裏滿是愉快。


    不時之間,他們也會抬頭望向窗外,好奇顧師兄和書院先生在聊什麽,為何平日裏以嚴厲著稱的先生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事實上,顧濯沒有說些什麽特別的話,隻是很單純地敘了個舊。


    長洲書院的先生之所以如此高興,是因為他們確定顧濯沒有與書院決裂割舍的念頭,承認過往三年間發生有過的那些愉快和美好。


    在這場談話的最後,雙方終於放下了追憶往昔,聊到如今。


    書院先生在得知顧濯今日為何而來後,沒有生出任何被冒犯的念頭,錯愕片刻後當場就答應了下來,生怕是自己聽錯了。


    至於他曾經的同窗們在得知此事後更是興奮。


    ……


    ……


    琅琊山上的秀湖真人在修行界中既有雙絕之名,自然不可能是一位泛泛之輩,素有名望。


    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難得來一趟神都,且不再囿於過往低調作風,決定設宴招待今年夏祭的考生,以一卦一酒作為菜頭,無疑是一樁難得的機緣。


    既然以機緣自稱,這場宴會自然不會往外發送任何請柬,有多少人能來全看運氣。


    話雖如此,但事實顯然並不如此。


    秀湖真人性情並不孤僻古怪,在世上有著眾多身份尊貴的朋友,而這些朋友往往會在不經意間提起這件事,給予晚輩一份機緣。


    ——畢竟這位真人再如何性情闊達也罷,想來也無法接受自己的宴會上隻有大貓小貓兩三隻,那著實太過丟人了些。


    有資格知曉此事者,要不就是無垢僧這樣氣運極盛之人,要不就是身份背景強悍到極點的權貴之後,幾乎不會有真正的普通人。


    這些人裏沒有誰會蠢到把這件事往外說去,讓這樁機緣被無故分散。


    故而消息隻在一個小範圍內進行流傳。


    當然,在這場宴會正式結束後,相關的消息便會以極快的速度流傳出去,為人們所知曉,讓同輩中人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一樁怎樣的機緣,以此來獲得一些理所應當的超然愉快。


    畢竟是少年,哪有真喜歡錦衣夜行的?


    今日這場宴席被安排在神都某家以清貴著稱的食府當中,極為豪奢地占據了其中風景最好的地方,為求舒適甚至開啟陣法,以此來緩解夏日的炎熱。


    為了表示對秀湖真人這位前輩的尊重,以及確認有誰來爭奪這份機緣,早在宴席正式開始之前,便有不少人提前到場。


    無垢僧自然不屬於這樣的人。


    這即是因為他對自己抱有強烈信心,亦是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與顧濯同行。


    當他去到白馬湖畔那家客棧裏,從掌櫃處得知顧濯早在半個時辰前就出門時,不由為此而深受感動,心想果然是我的好朋友,竟為我提前做好準備。


    那份到現在還沒交上去的朋友費真是太值了!


    這世上原來還有這麽靠譜的朋友啊~


    如此想著,小和尚整個人都幸福了起來,隻覺得天地驟然美麗了許多。


    就連那過分熾烈的陽光看著都變得順眼了起來,不再炎熱如炙烤。


    他腳步輕快如風,穿過茫茫人海,往那座著名清貴食府走去,一路上不知唱了幾首佛偈,又扶幾位老人穿過長街,好事做盡。


    哪怕是此刻,他看著十餘人烏泱泱地向自己走過來,來勢似乎兇兇,心情依舊極好。


    小和尚麵帶微笑,宣了一聲佛號,正打算問上一句施主我有什麽能幫到你的時候……


    為首那人摘下了自己的鬥笠。


    小和尚的笑容僵住了。


    出現在他眼中的那人不是誰。


    就是顧濯。


    小和尚沉默片刻,視線好生艱難地落在後方,看著那十幾張青春洋溢的陌生麵孔,聲音微澀問道:“這……是什麽情況?”


    顧濯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這是我在長洲書院的師弟師妹們,我這幾天認真思考過,發現自己確實不太會捧場,所以決定多帶些人過來替你撐場麵。”


    小和尚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顧濯以為無垢僧覺得這分量還不夠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放心,不止這些,我還喊了別的人。”


    “還有別人?!”


    無垢僧下意識睜大了眼睛。


    “是啊。”


    一道熟悉的討厭聲音落入他的耳中,讓小和尚神情為之震撼錯愕,再無半點平靜可言。


    顧濯轉身望去,隻見那位站在林挽衣身邊的道門天女笑意嫣然,開心得過分明顯。


    他收迴視線,望向無垢僧,認真說道:“我必須要向你澄清,這絕對不是我的意思,更不可能是我的想法。”


    林挽衣走過來,低聲解釋了一句,說道:“楚珺剛好來找我閑聊。”


    小和尚不想說話了。


    神景天女走到他身旁,眼裏快要笑出一朵花兒,安慰說道:“放心,今天我絕對不會拆你場的,別在大街上這樣子難過了。”


    小和尚無語凝噎,抬頭望天,心想這世界何至於這般晦暗?


    此刻陽光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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