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鍾後,滿桌菜肴已殘。


    顧濯放下筷子,與掌櫃打了一聲招唿,取來一頂鬥笠戴上,準備出去散散步。


    他沒有從後門離開,因為繞路多少有些麻煩,決定二樓下大堂從正門而出。


    就在顧濯走到一半的時候,那兩個還在激烈爭執的客人,赫然發現了與眾不同的他,下意識裏都喊起了話。


    “你和這事沒關係,來評評理。”


    “百年之前的陳年舊事就先不談了,我們現在就聊白馬湖那一戰到底有沒有問題。”


    顧濯停下腳步,望向那兩人爭得滿臉通紅的食客,想了想,說道:“那不應該是白浪行先有問題嗎?”


    那兩位食客不由都愣住了,心想道理好像真是這個道理,沒有任何毛病。


    但這不是答非所問嗎?


    兩人有些惱火,正準備讓顧濯正麵迴答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離開了酒樓,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知所蹤,隻好無奈作罷,失了繼續吵下去的蓬勃興致。


    ……


    ……


    暑意隨夏日漸盛,神都煩囂依舊。


    顧濯走在白馬湖畔的街道上,看著來往人群,難得生出了些感慨。


    昨夜的煙花會謝,青樓裏的笙歌會停,世界卻總是這般熱鬧,不曾因誰的離去而沉寂。


    他微微搖頭,斂去這個被人知曉後會被認為少年強說愁滋味的念想,右手雙指輕輕敲擊了一下藏在腰間衣衫下的那枚令牌。


    一道真元隨著他的指尖沒入其中,悄無聲息地激發了潛藏在其中的精妙陣法,相應的許多信息溫和進入他的識海當中。


    顧濯身上的令牌隻有一枚——裴今歌所贈的那塊木牌。


    木牌所至,如她本人親臨。


    以裴今歌的身份地位,哪怕木牌僅有這一個用處,分量也稱得上是極其之重。


    更何況這枚木牌除此之外,還有著一個同樣重要的用途——以此令牌可以直接動用巡天司掌握的力量和情報網。


    這一點是那天夜裏裴今歌親口所言。


    當時的顧濯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之所以不願意與這個女人打交道,就是因為他完全弄不明白這人到底在想些什麽,總能做出一些超出他意料的莫名其妙決定。


    像這樣的人,敬而遠之是最好的選擇。


    顧濯抱著這樣的想法,仍舊把這枚木牌掛在腰間,並非是言不由衷,而是他很簡單地認為物不盡其用,是一件很浪費的事情。


    更何況這木牌在絕大多數時候,都可以發揮相當重要的用處。


    比如現在。


    顧濯壓低鬥笠,走進了一家布莊裏。


    這家布莊的生意一般,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神都裏有太多這樣的布莊,著實不起眼。


    沒有誰能想到這裏居然是巡天司的一處秘密據點。


    巡天司作為大秦朝廷管轄天下修行者,以及監管世間宗門的暴戾機構,成立之時就帶著相當濃鬱的陰暗色彩,與間諜間隙臥底這種詞語有著離不開的關係。


    盡管近百年來天下承平,邪魔外道與望京一般日漸勢衰,如無憂山這樣的宗門甚至淪為某些權貴手中刀,但這不代表巡天司已經放棄經營黑暗中的力量。


    相反,巡天司從未在這方麵放鬆過警惕。


    與裴今歌平起平坐的另外一位巡天司副司主,據說這二十年來一直不現身,就是在為皇帝陛下在黑暗中沉默耕耘。


    顧濯隨意想著這些事情,靜靜打量著這家布莊,一言不發。


    “這位客人,您需要幫忙嗎?”


    原先在櫃台老神在在的掌櫃,此刻神情嚴肅,眼裏滿是狐疑與審視,就像這句話裏的語氣。


    顧濯心想這反應也太激烈了些吧。


    這是否稍微有些不專業了?


    然而他卻忘了,自己的頭上是平時戴習慣了的鬥笠,進店後又一言不發,直接環顧了周圍一圈。


    任誰來看,這樣的他都很有問題。


    “嗯。”


    顧濯的心境向來平穩,自然不會在意老掌櫃此刻表現出來的奇怪態度,邁步往櫃台走去。


    老掌櫃愣住了,睜大了渾濁的雙眼,神情裏的詫異得難以掩飾,心想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在神都行兇?


    這是何等程度的囂張?!


    不對,此人很可能知道這裏是巡天司在神都的隱秘據點之一,這時直接登門前來是為奪取一份重要的情報,為此甚至可以承擔巨大風險。


    老掌櫃越想越覺得此事來得可怕,不管是據點被暴露,還是情報傳遞上出現漏洞,以及有外人直接找上門來……這三件事同時出現,完全足以巡天司內部時隔多年後發起一場充滿血腥味道的大清洗。


    隻是稍微想想,他的身體便已生出冰冷的感覺,看著顧濯的眼神越發凝重,心想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消息給傳遞出去,不惜一切代價!


    就在這時,顧濯的手放到腰間,取出那枚令牌。


    整個動作流暢而自然,甚至頗有美感。


    落在老掌櫃的眼裏,這無疑是一次極具自信的瞬殺動作,他再次確定此人境界看似尋常,實則深不可測。


    他強自冷靜下來,體內真元暗湧,準備動用巡天司的秘法拚命。


    下一刻。


    空氣突然安靜。


    顧濯取出了那枚令牌。


    老掌櫃看著這枚令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臉色變化的極為明顯,就像是一鍋燒開了的粥,正在不斷翻滾。


    他深唿吸一口,彎腰湊近認真打量令牌,直至半晌過後,才是幽幽地開了口。


    “下次您能不能正常點兒?”


    “哪裏不正常了?”


    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顧濯都沒接觸過這方麵的事情,自然不清楚其中的規矩。


    老掌櫃聽著這話,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好生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耐心說道:“我的意思是,您下次就不要這麽嚇人了。”


    顧濯不是瞎子,當然看得出先前掌櫃莫名其妙變得緊張了起來。


    隻不過他心中一直沒有聲音響起,往常喜歡嘮叨他眼中所見一切的世間萬物,在片刻前維持著無所謂的安靜,讓他習慣性地沒有往這個方向去想,以為這是看似奇怪實則正常的接頭流程。


    直至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險些嚇出了一場巡天司內部的腥風血雨。


    “抱歉,下次不會了,你可以放心。”


    伴隨著顧濯說出的這句話,他的心湖頓時不複先前安靜,有諸多愉悅笑聲相繼響起。


    很顯然,這世間萬物與他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以示親近。


    顧濯心想果然還是望京的風更為溫柔。


    就在他心生感慨之時,老掌櫃的聲音再次響起,無奈到有種想要以頭搶地的感覺。


    “大人……您能不能先收起這枚令牌呢?”


    “這家店雖然生意一般,但也是有客人來的,要是被外人看到我們這樣子接頭,到時候那畫麵可能會稍微有點兒不太妥當。”


    “您覺得呢?”


    老掌櫃的聲音極盡委婉之能,笑容早已僵硬到不行。


    顧濯沉默著收起了令牌。


    “談正事吧。”


    然後他看了一眼老掌櫃,簡單而直接地補充了一句話:“我覺得剛才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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