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江南人,當初被人拐走,輾轉被賣到天津,因長相不錯,進了碎金書寓。起先她還以為要去讀書,想著因禍得福,哪成想不過名為「書寓」,實際上就是個高級妓館。


    也不是沒跑過,要麽是沒跑掉,要麽跑了之後被抓迴去打。幾次過後她也不逃了,寄希望於恩客為她贖身,可那些出來嫖妓的男人都精得狠,花無百日紅,他們怎可能花這個大價錢去贖一個指不定何時就失了興致的女人,這女人還得是外邊的好。


    所以她不惜代價,偷偷倒了避子湯,用孩子讓佟璟元為自己贖身。接著趁佟府鬆懈,卷了些珠寶就跑了。


    南方她不準備再迴,早已經家破人亡,尋不到根了,且當初拐她的就是個精明的南方人,她對那一帶有了陰影,因喜歡雪,她便決定去東北。先從天津到了旅順,一下車她就尋了個診所,把肚子裏的野種給打了,像是割掉了贅疣,接著來到了奉天,定居至今。


    佩芷聽了她的故事後,真心地可憐她,一個女人已經到了去借懷孕而掙脫牢籠的地步,得是多麽的無助,更別說懷胎打胎對自身的傷害有多深。


    宋碧珠說:「喝完了藥之後便腹痛,下麵開始流血,好多的血,疼得像是要死了一樣。我那時想,若是讓我活下來了,我必然要好好地活,絕不辜負了這條命。」


    佩芷在奉天度夏,還跟宋碧珠一塊兒去看了餘秀裳的戲,雖說隻看了那麽一場,她如今早不是當初那個薑四小姐了,坐的是池座兒,更給不起鑲金戒指當彩頭——那樣的一枚戒指,至少夠三口人吃上一年的飽飯了。


    宋碧珠問她何時迴天津,想她到底是薑家小姐,還有孟月泠那樣的戀人守候著,她總應該迴去。佩芷給不出確切的答覆,出來一年了,她確實想他,可不知他如今是否已經另有佳人在側,她不敢再想,籠統地迴宋碧珠道:「或許冬天罷,迴去過年。你不是說奉天的雪漂亮?我總要見一見。」


    宋碧珠說:「莫辜負了惦念你的人。說好了,等看過了雪,就迴去罷。」


    哪成想一聲炮火就打破了所有的幻想。


    九月中旬的一晚,佩芷和宋碧珠睡在同一張炕上,炮火聲擾人清夢,兩人借著窗外的月光對視了一眼,趕忙披上了衣服出去。


    整條街巷的門口都出來了人,交頭接耳地互相問著,有人說:「聽著是北郊那邊兒。」又有人說:「打起來了,趕緊跑罷。」


    一夜的功夫,奉天便易了主,隨處可見成群結隊的日本兵,還有上門來搜查窩藏傷員的,全城戒嚴起來,命令百姓非公事不得外出。


    風聲鶴唳了足有半月才算平息下來,街口開診所的薛誠與宋碧珠有私交,因他平日裏見的人多,且診所隔壁就是酒樓,能聽到不少風聲。


    薛誠告知她們最近千萬不要再輕舉妄動,別在這個節骨眼上宣傳什麽進步思想。還有就是先別出城,城門口守著日本兵,語言不通,他們指不定瞧哪個不順眼就當作特務抓走,嚴刑拷打,便別想活著出來了。


    佩芷原本還想著往吉林和黑龍江去看看,再折返迴天津,如今全都泡了湯,聽聞日本人對這兩省也有動作,保不齊什麽時候東三省都要戰火紛飛,佩芷便沒輕舉妄動。


    世事往往就是這麽能搓磨人,時至今日佩芷才懂孟月泠那些隱忍的抗爭方式,生為普通人,身上的稜角總是要被打磨光的。如今能做的,就是保存著意念,矢誌不渝,以待來日。


    那年秋末,佩芷和宋碧珠一起收留了許多女童。戰火席捲而過,逃亡路上先被拋下的總是女孩,還有隔壁巷子裏的一家妓館鴇母獨自逃難走了,年紀大些的女孩還能自己出去找營生,年紀小的隻能討飯,受盡酸楚,她們便都收容了。


    長此下去也不是迴事,冬初的時候,石萍女學成立。錢上佩芷出了大頭,幾乎傾盡所有積蓄,宋碧珠也出了不少,置辦了間大點的院子,她們倆睡小一點的那張炕,大炕則留給了小姑娘們住,擠在一起還能睡得暖和些。


    奉天事變之後,天津也不太平。海光寺的駐屯軍頻頻製造□□,趁機帶著小皇帝赴潛東北,蓄謀光複。


    傅棠早知有今日,隻是早晚的分別,不少人找他打聽風聲,他便連戲也不聽了,閉門在家,概不見客。袁小真也輟演了數月,在家陪他,儼然已經把傅棠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


    實話說傅棠享受著這種被一個人全心全意掛念的感覺,但還是要說:「小真,你其實不必事事都隨我,切莫全然失了自己的想法。」


    她本就不像佩芷那麽有主意,平日裏對凡事都是淡淡的樣子,聽傅棠這麽說,也隻是一笑:「人得學會成全自己,我知道這個道理,所以我現在做的,也是在全我的心意。」


    傅棠便不再說什麽了。


    整個冬天隨著東三省的逐漸淪陷,孟月泠在北平沒有一日是不擔心的,他生怕她去了東北,眼下再難出來了。


    薑家人擔心的是佩芷吃不了苦,上次見薑肇鴻,聽說趙鳳珊常常以淚洗麵。他倒不這麽想,當初兩人同居之後,朝夕相伴,他便發現佩芷比過去成熟穩重了不少,家中的活計也學著做,反而是他不讓她做,自己全都包攬,到北平之後還請了葛媽媽。


    如今,如今又有誰會在她身邊幫她做呢?佩芷走後的這一年裏,他鮮少露出笑容,內心百轉千腸,不知道想到過多少事情。如今開始後悔,後悔當初不肯教她做那些事,即便有人幫她,難保不是個男人,人心就這麽小,他是很容易妒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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