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件事確實並非他的手筆,他眼裏的佩芷,自小沒受過苦,小時候便是跌個跟頭都要小題大做地哭到把薑老太太引過來,全家人哄著才肯歇住。


    他以為他什麽都不必做,最多一年半載佩芷就會迴家,再加上生意事忙,時局動蕩,這幾年的營收已經大不如前,他憂得白了頭,何談使陰招對付一個戲子?


    薑肇鴻派人去探查便知道是佟璟元做的,也在他意料之中。兩家的這樁婚事鬧到此般地步,他最對不起的是佩芷,其次也覺得對不住佟家,過去兩家那般交好,到如今在酒局上遇見都互不理睬,實在是難看。


    他愧對於佟家的,就當作跟這件事扯平了。薑肇鴻沒去追究佟璟元,不禁感嘆佩芷變化之巨大,居然說去北平就去北平,她一定認為是他這個父親把她從天津逼走,薑肇鴻又有些氣惱,難道他在她眼裏就是這樣的人?


    他另派人去了趟北平,知道她和孟月泠在北平安生過起了日子,孟月泠迴到丹桂社,跟吉祥戲院談好了合作。


    這迴是他出手,不準他在吉祥戲院登台,但他也隻給吉祥戲院的高老闆下了命令,之後北平的其他戲院因孟月泠的「醜聞」而不敢相邀並不在他的控製範圍內。但想著藉此或許可以讓她早日認清現實返迴天津,薑肇鴻便沒出手相幫。


    深春的時候聽耿六爺說孟月泠仍舊在北平家中賦閑,他還錯愕了一瞬,但因顧慮麵子,亦沒開口多問。等到迴了商會,他把壓在抽屜裏的幾封信一一拆開了,上麵事無巨細,把佩芷在北平的日常都匯報給了他。許是人不在眼前的緣故,那時薑肇鴻覺得對孟月泠改觀了不少,不像以前那麽嫌棄他的出身了。


    見她在北平過得好,薑肇鴻雖然思女心切,還是沒急著迴信,多少有些慪氣。


    真正打動他的是佩芷幫孟月泠跟唱片公司談條件的那件事。


    他一向嫌棄孟月泠的字跡一般,文采更加平平,可平鋪直敘的幾句話他卻看了很多遍,拿著信坐在那兒出神。


    他這三子一女,長子伯昀性情最像他,但過於保守了些,缺乏些冒勁兒;次子仲昀沒什麽好說的,隻會享樂,白瞎了那股機靈;三子叔昀留洋歸來,卻醉心政治,不精商貿。這麽一看,佩芷倒是個極會做生意的料子,可惜是個女兒,他從未想過培養她。


    那晚他輾轉難眠,披了件衣裳到院子裏獨酌,滿心惶惶,對佩芷的思念泛濫成災,恨不得次日便趕到北平去跟她道歉,請她迴來。


    可他們這一代的家長,還是太要麵子了。他知道,等見了佩芷,他一定說不出口道歉的話,一張嘴就是申飭,說的全都是不中聽的。


    她在《津藝報》寫的文章,他每期都看了,連載的《鑿玉記》他也有讀,還想給她提提意見,可惜無處可說。


    後來北平又來了信,他沒忍住,提筆迴了。


    那封信他寫了好多遍,最後也沒寄出去,而是叫了伯昀發電報過去,電報更快,他等不及了。


    他承認愧對佩芷,雖然這句認錯這輩子都不會說出口。他不是一個好父親,他當初強行撮合佩芷和佟璟元的婚事時,他是真心認為佟璟元是良配,可惜他看走了眼。


    如今,如今說什麽都晚了。


    薑肇鴻查到電報從保定發來,跟耿六爺借了人連夜去找,並向北平再發電報,問孟月泠是否知道內情,定要告知。


    去了保定的人什麽也沒找到,她既然選擇離開,必然輕裝簡行,說不定還會喬裝改扮,不會輕易被人發現。而北平遲遲沒傳來迴信,發給孟月泠的電報就像石沉大海了一樣……


    佩芷一路南下,向西南而行,恐怕就連薑肇鴻都想不到,她會迴雲南。


    薑家發跡於雲南喜洲,喜洲是茶馬古道上的經濟重鎮,族親至今仍在此安居。薑肇鴻十幾歲時,佩芷祖父這一支舉家遷往京城,後來才在天津定居,數十年間成為了天津赫赫有名的名門世家。


    佩芷在天津出生,從沒迴過雲南,此番迴來,她想看一看自己的根在哪兒。


    鎮子不大,隨處可參天的萬年青,蔥蔥鬱鬱的,鎮中心還有個戲台子,顯然不是唱京戲的,而是作祭祀演繹用。此處偏遠,雖說近幾年滇係的軍閥也少不了打仗動火,但整體還算太平。又因為地偏,缺點是不發達,民風卻極其淳樸。


    佩芷迴了祖宅,典型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式的老院落,滿目歲月痕跡。如今的家主是薑肇鴻的堂兄薑肇甫,一個貓腰拄拐的精明老頭,佩芷喚他「大伯」。


    起先他們以為佩芷是迴來打秋風的,都帶著防備。幾日後見她沒什麽異常,防備也卸下了,少不了打聽佩芷為何獨自迴來。


    佩芷但笑不語,給伯母嬸嬸們打下手,學做白族菜。她知道以薑肇甫的多疑性子,一定已經往天津送信了。


    薑家男丁興旺,女丁稀少,不僅天津薑家如此,喜洲這邊一樣。薑肇甫已經有了好幾個孫子,卻隻有一個孫女,年方十歲,小名喚阿雯。平日裏沒什麽同齡的姑娘陪她一起玩,她便隻能出去找外人玩,佩芷雖早已不是小姑娘了,但長得年輕,又有童心,阿雯常愛跟她在一塊兒。


    此處山水極佳,東臨洱海、西枕蒼山,阿雯帶佩芷爬蒼山,嘲笑佩芷的體力還不如她一個十歲女童,佩芷無從辯解。


    夕陽西斜時,兩人一起躺在洱海邊的樹下看日落,佩芷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阿雯不懂詩詞,字也不認識幾個,佩芷柔聲勸告她一定要讀書識字,有大用處。小姑娘在星空下問她:「小姑姑,那你能做我的先生嗎?」佩芷沒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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