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交際的節氣,天依然亮得很早,宮城南麵迎春巷的宅子裏,穿著斷袖箭袍的顧懷正在湖邊練刀。


    說是練刀,其實早就已經過了重複劈砍的枯燥無味過程,大多數時候他都隻是紮著馬步,將那把直刀平舉,閉眼感受著身體的延伸,然後宛若裹挾著風雷般猛地劈出一刀,尋找著某種搏殺時撥雲見日的韻味。


    事實證明他在練刀上確實沒什麽天賦,這幾年雖然習慣了把刀子拎在手上,可如今離王五那種從小習武的人距離還很遠,箭術倒是一騎絕塵,可隨著身份地位越來越高,以前那樣艱難討生活的日子怕是不會再有了,武道上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精進。


    他倒是很看得開,一開始練刀練弓不過也隻是為了活下去有自保之力,後來漸漸告別了風餐露宿的生活,再加上確定了這世上沒什麽太過超凡的力量,當初腦海裏不切實際的成為武林高手一類的想法也就漸漸淡了下去。


    當然,一開始他也曾好奇過,是不是這世上真有比如輕功比如內力之類的東西,後來遇到了王五,聽到他這樣問,那廝笑得差點岔氣,說練武要真能練成所謂的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之類的,那誰還去讀書?一人一馬仗劍走天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事兒也就少爺你才信,好多綠林好漢窮得飯都吃不上...


    所謂練武不過是日複一日地打磨身體,在生死相搏的刹那爆發出所有的力量,然後在刀光劍影間用無數次瀕臨死亡的經驗讓自己的刀更快一點,從本質上來講,什麽武功路數什麽打坐養氣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那就是讓自己在麵臨生死的時候更冷靜更沉穩一點。


    所以想象中高手飛來飛去劍氣四溢的場景大概是不會有了,更多的是兩個人仿佛野狗一般撕咬,活下來的那個想怎麽體麵就怎麽體麵。


    自此算是死了心,練刀也就變成了某種早起的習慣,有了京城的大宅子後,練刀更是變成了不錯的消遣,畢竟風景太好看,空氣太清新,甚至顧懷都有了種錯覺,仿佛閉著眼也能感受到身邊的環境,越來越清晰的五感在告訴他腳下泥土鬆軟的程度,風裏花香的抑揚頓挫,還有一旁有些悅耳的嚼草聲...


    他睜開眼,看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跑過來瞪大馬眼的踏雪,嘴裏嚼著不知從哪兒叼的花,吃驚地看著自己的主人,不知道主人到底在幹嘛半天了一動不動...


    好氣又好笑地給了馬屁股一巴掌,繼續趕它去一旁的樹林裏當野馬,顧懷走進後宅換上儒衫,和努力了很多天掃除進度也才三分之一的小侍女吃了早膳,便悠悠然出了門一路去了國子監。


    跟在他身後的是魏老三,王五那廝迴到京城後安分了沒幾天就跑去青樓流連,按理說他和魏老三應該輪流擔任親衛來著,可魏老三是個老實人,每天除了窩在宅子裏鍛煉肌肉也沒其他愛好,自告奮勇要跟著顧懷多走走見見世麵,用他的話說就是祖上十幾代人都沒讀過書沒想到他魏老三還有進國子監的一天,實在是祖墳冒了青煙之類的。


    顧懷不太喜歡出門必坐馬車的做派,所以迴城時的那架就放在了宅子裏的庫房沒動過,踏雪也就避免了從名駒變成拉車劣馬的命運。


    好在國子監離宅子並不遠,在國子監的士子們熙熙攘攘地走進大門的時候,他也踏著鍾聲走進了學舍,偶爾在路上遇見幫自己代算學課的宋明,看著他因為自己迴京後越來越濃的黑眼圈,不僅沒有絲毫愧疚反而越來越覺得這學生好用--也隻有此刻才能勉強體會楊溥使喚自己做事時的滿足感。


    最近的科學課不太主講認知這個世界,顧懷迴京後把重點放在了化學上,原因自然是想讓大魏最出色的士子們幫他打白工爬爬火藥和熱武器的科技樹,可講著講著味兒就不對了,有學生一拍腦門說這聽起來怎麽這麽像煉丹術?顧博士發了失心瘋想讓他們去當方士?


    由此又隻能開一堂課解釋通化學和煉丹術的本質區別,顧懷原本還想把元素周期表弄出來,可折騰了好幾個日夜都填不滿,最後也就隻能悔恨一下當年的同時表示這是給學生們留下的道路,希望日後有學生能幫他完成這個偉業。


    --也不知怎的自從進了國子監後他挖坑的本事就越來越熟練。


    之前的一堂科學課已經講到了最近在京城掀起風潮的,江南平叛上運用到的大炮的原理,也就是能量轉換、熱力學和機械學之類的,同時還引申出來講了講熱能轉換為動能的代表技術之一的蒸汽機,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原本國子監內已經隨時間推移而漸漸有所冷卻的實驗熱情,被他這幾句話徹底點燃了。


    煙花總是好弄的,火藥配比可以自己嚐試,從那堂課起,整個國子監內便時而響起一聲晴天霹靂--一開始還有士子被嚇得臉色大變,可後來也就知道了又是科學結社那幫瘋子在搞事情,比起以往的跳樓來說,這次還算好的了。


    可後來他們就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當正午時分許多士子吃完飯後悠然地午休時,乙七舍內響起了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隨之而來的是間鄰好幾間宿舍的倒塌,據說有人冒險衝進去抬出來個滿身鮮血淋漓的士子,那家夥被送去醫館時還在喊:


    “成了!小爺我成了!顧博士誠不欺我,果然藝術就是爆炸!”


    這樣一來事情就大條了,顧懷也沒想到這幫瘋子在國子監內做實驗能炸得這麽響,據說一向溫和的祭酒大人都當眾發了火,事後找到顧懷這兒委婉地提醒他國子監畢竟是讀書的地方。


    由此引發的惡劣影響還沒完,溫言剛走,帝國軍方就找上了門,就算那些老將軍都對顧懷青睞有加,但兵部內部還有文官,他們見到顧懷問的第一句話就是:


    “天雷火炮秘方怎能外泄?還用到國子監教學?若是被遼國得去怎麽辦?”


    當著顧懷的麵問責這番話頗有些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意味,顧懷也是此刻才明白楊溥的煞費苦心,朝廷裏的人並不都通情達理,也並不都對他飽含期望,官職太高,名聲太響,很容易就被許多人盯上--這樣一來想做事情未免就束手束腳。


    如果沒有楊溥擋在前頭,他哪裏能迴到京城忙活著自己的事情不受打擾?隻是如今的舉動實在是捅了兵部的心窩子,他們才連楊溥都不管了出麵找麻煩。


    然而顧懷隻用一句話就把他們堵了迴去:“遼國想學,就讓他們學,技術是迭代的,等再過兩年,他們想學也沒辦法學了。”


    有些人勃然大怒,有些人沉默以對,但大多數人都對顧懷這種在國子監內普及科學教育一同研究的舉動不認同,但不知道楊溥做了什麽,這件事最後還是不了了之,沒有鬧到決裂的地步。


    但國子監內的亂象終究還是得管管,溫言的麵子要給,顧懷也不想哪天聽到某個士子把自己送上了天的事情,所以在喝止了這些跟小孩子拿到鞭炮一樣什麽都想炸一下聽個響的士子後,火槍和蒸汽機的教學研發,便漸漸提上了正式的日程。


    就是不知道到底要花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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