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跑?”


    還穿著官服的楊溥走進院子,打量了下行色匆匆的主仆兩人,又看了看院子裏的破落景色:“又看到你狼狽的一麵了啊...顧懷。”


    顧懷沉默下來:“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給你請帖之後,楊岢有些不放心,還是準備跟著去一趟,”楊溥淡淡道,“一出了事,他就去了吏部衙門--至於我怎麽知道你會來這裏,也許是因為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


    他看了一眼顧懷袖子上的血跡:“有沒有受傷?”


    語氣很平靜,沒有責怪一類的情緒,比起詢問事情的過程先問起顧懷的情況,確實讓顧懷在這個微涼的夜裏有了些暖意。


    顧懷搖搖頭:“張承的血。”


    楊浦點點頭,在院子裏的石椅上坐下,他並沒有去詢問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顧懷有沒有犯錯,而是直接問起了顧懷的打算:


    “打算去哪兒?”


    “還沒決定,但總之得先出京,”顧懷輕輕笑了笑,“總不能在這裏等死。”


    “然後呢?”


    “世界這麽大,總有地方是能待的不是麽?”顧懷的聲音冷下來,“如果想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一套就免了,南方容不下我,還有北方,如果北方也待不了,我不介意走得更遠一些--而且我對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這一點很有信心。”


    楊溥輕輕點頭:“我不懷疑這一點--但你不會覺得憤怒麽?”


    “到了京城,有了官身,朝廷裏有我為你鋪路,你可以一展才學,然而卻因為惹上了一個紈絝而束手無策,盡管你可以逃走可以換一個地方生活,但卻要放棄擁有的一切,為什麽?”


    顧懷聲音微啞:“說實在的,什麽官職什麽一展才學,其實我都不太在意,但那個靠著投個好胎才能在我麵前耀武揚威的廢物有一句話確實說得對,在這個世道,我確實拿他沒什麽辦法。”


    他對上了楊溥的視線,笑了起來:“所以你問我憤不憤怒?事實上如果不是想活著走出京城,今晚那個廢物的腦袋就會被我砍下來,我知道哪怕今天我活著逃了出去,之後的很多日子我都會睡不好--但又能怎麽樣呢?這個世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楊溥這次沉默了很久。


    從談話開始,兩人都沒有聊一個話題,就是鬧出這種事後,楊溥會做到什麽地步--或許從顧懷的行動和態度就能看出來,他並不相信楊溥會為了自己對上當朝首輔。


    所以這場談話也就成了某種真正意義上沒有任何遮掩與暗喻的交談。


    “很多年前,我並沒有打算考科舉,因為我讀書確實沒什麽天分,”楊溥緩緩開口,“當時我爹在燕王府當侍衛,而燕王最喜歡看人和野獸生死相搏,所以我爹在一天夜裏被豹子咬死了,報給官府的理由是失足落入豹池,但我這麽多年以來從來都沒有信過。”


    顧懷神色微動,卻沒有打斷突然聊起往事的楊溥。


    “但問題在於,我又能怎麽樣呢?雖然大魏開國以後就很防備藩王,燕王手中無兵無權,但我爹莫名其妙死在燕王府裏,我卻沒有一點辦法--當然,那時候我如果像你一樣再狠一點,做事果斷利落一點,說不定就能在某個夜裏潛入燕王府,運氣好點和燕王一起死在那裏。”


    他緩緩起身,走到顧懷身前,深深地凝視著他:“那時候年輕的我第一次看到了一樣東西--特權。所謂特權,就是當你在家酒足飯飽準備洗腳睡覺的時候,有人闖進來,拿走你辛辛苦苦存的銀子,放火燒了你的房子,在你脖子上架把刀,然後告訴你,這是他的權力。”


    “從那之後我常常在夢裏驚醒,我明白了這種特權的可怕和威勢,我厭惡它,但也向往它,從那之後我用功讀書,考中科舉,然後在朝堂兢兢業業十幾年,直到遇見了你。”


    他難得地笑了起來:“在這個過程中還順便做了些事...特權確實是很不錯的東西,現在那位燕王的墳頭草應該已經長很高了。”


    “老派的複仇故事,但確實很有意思,”顧懷看著他,“不過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隻是想告訴你,這個世道確實很壞,確實不好,但不應該隻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然後不痛不癢地罵上兩句,”楊溥的神色很柔和,目光裏滿是慈愛和教導,“而且也不應該一直想著逃離這些東西,放棄那些你原本可以做的事情。”


    他看著麵前的年輕人,淡淡說道:“要成為那個不用逃跑的人,顧懷。”


    院子裏沉默下來。


    ......


    從那一天睜開眼睛開始,顧懷就一直覺得自己看待這個世界的角度很奇怪。


    他擁有很多超過時代的知識,也見識過更先進更優秀的體係,甚至於不用多想腦袋裏就能冒出來許多簡單有效的改變世界的法子--但他都沒有去做。


    一開始是因為活著很難,竭盡全力地在這個世道掙紮耗盡了力氣,後來是因為撿到了莫莫,原本那種揮散不去的孤獨感慢慢消散,穿梭在山林間,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去想那些太過高大上的東西。


    再到後來,努力地走進了蘇州城,遇到了些人發生了些事,甚至於結識了楊溥這種傳統定義上的“貴人”得以來到京城進入朝廷,故事仿佛已經開始向好的一麵發展。


    但顧懷骨子裏依舊是那個在山道旁成堆的屍體裏提著柴刀的少年,哪怕現在的他看上去更像是個單薄的讀書人。


    世道很壞,事情很麻煩,為什麽要去管?遇到威脅性命的事情,就一刀砍下去,如果麵前有一片泥塘,那就原路返迴,或者逃離不就好了?


    他總說莫莫懶得想事情,其實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


    然而現在有一個人站了出來,告訴他那把刀不僅可以用來砍人,也可以用來開路--不要總是想著逃跑,而要勇敢地穿過去。


    世道很壞,那就去改變它;特權很煩,那就擁有比他們更大的特權。


    顧懷的瞳孔裏映照著京城的星星。


    “我可以相信你麽?”從不願意把性命交托給旁人的他輕輕開口。


    從接到消息就馬不停蹄趕往這個小院的楊溥輕輕笑了笑,已經開始蒼老的臉龐上滿是欣慰與期待。


    “當然。”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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