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子時,留園詩會便徹底進入了高潮。


    音樂聲響起來,一張張的箋紙在眾人手上傳來傳去,歌女輕靈的嗓音在吟唱著今晚的佳作,高台之上,不時有點評聲傳下來,若是有中評以上的詩句,便立刻有人抄錄了送下遊船,不多時就傳遍了蘇州城。


    相比起詩會剛開始時的酒酣耳熱,此時的詩會氣氛就要嚴肅一些,能留到現在還未拿出詩作的士子,多半是聲名在外的人物,想做那壓軸的角色,連高台上的主評們也認真了些,接過箋紙時捋須的頻率也要快上不少。


    然而楊溥此刻雖然拿著一張宣紙,卻在怔怔出神。


    他沒想到迴京的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原本以為還要花上兩三年。


    當初侍詔一案,說白了就是他的政治理念與當今陛下產生了分歧,而剛好北方戰局又需要有人站出來承擔責任,所以他在幾乎注定入閣的前途下被貶江南。


    說是被貶,其實更像是從風口浪尖退下來,如今的大魏就像是處處漏風的陋室,沒人比他這種身居朝堂中樞高位的人更明白,各地叛亂,外敵環伺,天災人禍一起來,每一個還沒把治國平天下忘在身後的官員都在害怕,害怕大魏哪一天就挺不住了倒下去。


    所以他想換個地方看看,看看這天下有沒有好轉起來的一天。


    他明白,陛下的身體並不好,輕信方士日服紅丸,日子估計沒多少了,他到江南養望,在幕後一樣可以遙看京城,等到陛下駕崩那一天,也許一切都有推倒重來的希望。


    但眼下就有另一個機會--某個他無意間結識的贅婿帶來的機會,把北方戰局徹底扭轉的機會。


    當有機會戰勝大遼,有機會把北方防線反推迴草原,有機會外拒強敵內平叛亂,他哪怕是在江南多呆一天都有罪惡感。


    但要是這次迴京,陛下依然與他意見相左怎麽辦?如果那些原本站在他身後的人不願冒險,選擇繼續看著大魏像行將就木的老人一樣倒下去怎麽辦?


    走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楊公?楊公?方頻方公子這首詠月詩可是撓到了你的癢處,讓你如此沉浸其中?也念出來讓大家聽聽嘛!”


    一聲輕笑讓楊溥迴過神,詩會的喧囂再一次湧入腦海,他頓了頓,看了眼身邊提醒自己的大儒,還有下方眼巴巴等著評價的士子,也笑了笑,低頭重新看去:


    “嗯...尋常三五夜,不是不嬋娟。及至中秋滿,還勝別夜圓。清光凝有露,皓魄爽無煙。自古人皆望,年來又一年...文字通俗平易,韻調優曼柔和,細膩生動,神采飄逸,可當中上。”


    他將箋紙遞給旁邊的其餘主評,笑著對下方的士子勉勵幾句,大概就是“不驕不躁沉心文章,終會入大家之列”之類的套話,眾人也就一同拱手道喜,那出身寒微的士子一時間幾乎熱淚盈眶,連作了好幾個揖才停下把位置讓出來。


    楊溥也就與其餘主評繼續品評著詩作,隻是接下來幾首都隻能當個中平可堪入眼的評價,正當他開始覺得有些疲憊和厭煩的時候,卻好像感到了什麽一樣,扭頭看向高台角落。


    今晚的詩會主評有五位,除了楊溥這種退下來的高官,另有幾位江南大儒,角落裏那位老者便是自兩浙揚名,如今正在蘇州講學,此刻已然起身,手裏拿著一張箋紙,手指輕輕彈動口中還念念有詞,不過片刻,便提高聲音朝另外幾位主評開口:“諸位且看這首。”


    當下便有其他主評將宣紙接過去,也是輕輕掃一眼便口中低喃輕皺眉頭,時不時還朝楊溥這邊看上一眼。


    待到台下眾人察覺到這邊的氣氛開始催促,甚至連女賓那邊都好奇看過來時,才有大儒站起身笑道:“嗯...這首詞,老夫倒是有些不敢置評了,幹脆就念出來,讓大家共同賞析便是。”


    這話倒是讓台下眾人有些摸不著頭腦,您可是詩會主評,到底是什麽詩詞,能讓您幾位都不敢置評?


    “詞牌,水調歌頭,下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上半闕還未念完,台下就已經沒了交談聲,那位大儒的聲音清朗,再加上貼合韻律,念起來愈發顯示出這首詞意境的空靈深遠,能留到現在還在場的眾人,無一不是以詩詞起家或是極感興趣的,隻是一聽上半闕,便已然能感受到這首詞極高的創作才華和筆力。


    大魏詩詞極重格律,開篇提問這種寫法是極少見的,尤其是這首水調歌頭光看上半闕就知道不是嘩眾取寵之眾,倒是有點像大唐盛世時的文人那般天馬行空、不羈豪放,大家之氣展露無遺。


    那位大儒頓了一頓,才繼續讀出下半闕: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餘音嫋嫋,仿佛隨著江南的煙雨氣息散落在空氣裏,逸出遊船遊向平靜流淌的小河,遊向遊人如織的街道,遊向那沉重烏雲後的一輪圓月。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台下不知多少人喃喃自語,點頭輕吟,半晌之後,才歎了口氣,“好詞啊...”


    沒有任何質疑,沒有任何評價,所有人一瞬間都明白了剛才大儒那句“不敢置評”是什麽意思。


    這詞一出,以後到了中秋,讓其他人怎麽下筆?


    連原本心思並不在詩會上的楊溥也微微一怔,被這首詞的大氣灑脫所攝,又因詞中感歎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所感,眼中浮現當年楊岢他娘還沒逝去時小軒窗中共梳妝的模樣。


    但下一刻,就有主評看向宣紙下方,輕“咦”一聲,如同最開始那位大儒一般看過來,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怎麽了?”


    “倒是讓人意外...你且看。”


    他將箋紙遞過來,楊溥接過仔細看著,從開篇到結束,再度確定這是一首絕頂的中秋詞,直到看到最下方的落款:楊岢。


    他眯著眼看向台下,果然在角落裏看見自己伸長脖子往這邊望的兒子。


    不用多想,也知道這詞出自誰手了。


    他搖搖頭,正準備讓幾位主評不要聲張,卻突然心思一轉,想到了某個被他訓斥為胸無大誌自甘墮落明明空有一身才華卻隻想當贅婿吃軟飯的家夥。


    楊溥想了想,笑了起來:“嗬...其實這首水調歌頭,還有之前我兒拿出來的那幾首詩詞,都出自他人之手--隻是那人不喜揚名,雖有才華卻太過低調,今日諸位也見到了,隻此一詞,便能讓無數文人感歎中秋詩詞自此難寫了,老夫惜其才華,實在不願見其繼續隱於人世...”


    台下眾人一時驚愕,當從楊溥嘴中聽到那個名字後,都有些茫然起來:


    “顧懷是誰?”


    與此同時,距離遊船不遠的某條巷子裏,穿著一身黑衣蒙住臉的顧懷不自覺打了個噴嚏,抬頭看了看還在下雨的天空,自言自語:


    “不會要感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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