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發生的兩天後,那棟木屋旁多了許多淩亂的腳印。


    不是什麽複雜的案子,蘇州城李家的贅婿被蟊賊綁了,然後脫困反殺幾人,拖著重傷的身子下了山,遇見好心人被送迴了蘇州。


    簡單而又直接,就像官府的推官去李府詢問那個書生時,那個書生的表情一樣,那麽的理所當然。


    但所有人看向那個書生的眼神都像見了鬼--因為那是六條人命。


    這個年頭的讀書人,讓他去殺雞都不一定能握緊刀子,更何況是殺人?


    這真不是一個簡單的書生,了解這個案子的人都這般想。


    這一點對於還在木屋旁逗留的兩個捕快來說尤為強烈。


    仔仔細細地將赤腳的腳印從淩亂的痕跡裏辨別出來,老捕快蹲在台階旁邊,又抬頭看了眼已經開始發黑的大片血跡:


    “你跟著我多久了?”


    “快七年了,師傅。”


    “見過多少害命的歹人?”


    年紀輕些的捕快笑了起來:“那可真是太多了…沒個一千也有八百。”


    老捕快點點頭:“是挺多,但這麽狠的,估計沒幾個。”


    他指了指那片血跡:“屋子燒了,他說他那幾個蟊賊捆得不嚴實,讓他逃了出來,然後趁他們睡覺割了他們喉嚨—你信不信這個故事?”


    年輕捕快視線跟隨著老捕快的手指,輕輕搖頭:“不信。”


    “仵作那邊,我去問過了,”老捕快點起旱煙,眼睛微眯,“真正被火燒死的,隻有一個。”


    “那豈不是…”


    “剩下五個,都死在他手裏。”


    想起那道單薄瘦弱的青衫身影,年輕捕快有些發冷:“怎麽可能?”


    “我也覺得不可能,這年頭的讀書人,讀了書明了事理,終究會有股子迂腐氣,隻有極少極少的讀書人,骨子裏會有一股狠意,平日裏講禮義廉恥,發起狠來殺人也都下得去手,而且會比那些殺人殺慣了的更狠。”


    老捕快在鞋底磕了磕煙杆,順著那道腳印還原著當時的場景:“血是兩個人的,底下踩了灰,所以屋子燒起來的時候,那個書生在和人搏殺。”


    他沿著腳印走進竹林:“一個追,一個逃,其中一個受了重傷,看血量離死不遠了—所以不是活下來的那一個。”


    “這裏血積了很多,那人死了,”老捕快沉默了一下,“但你看這行腳印,那個書生沒有走,反而轉身進了竹林。”


    年輕捕快撓了撓頭:“他為什麽沒跑?”


    “所以這個人的狠辣程度才讓我心驚,”老捕快歎了口氣,“他在等人。”


    “等誰?”


    “等殺漏的那一個,”老捕快在一攤嘔吐物前停下腳步,“有血,書生受了傷,腳步很淩亂,還在這裏吐了很久。”


    他看向旁邊的竹枝:“為了保持清醒,他在嚼竹葉,味道應該很苦,因為他邊嚼邊吐…但他還是堅持在等那個人。”


    腳印往前,在一根奇形怪狀的老樹旁停了很久,遠處的地上插著幾隻箭,再往前走,就是發現最後一具屍體的地方。


    全部都,身首分離。


    老捕快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這種狠戾的程度,我見過的不多,這種手法,倒是讓我想起了半年多前的一個案子。”


    “師傅是說何家村?”


    老捕快點點頭:“深山裏的村子,全部死絕,要不是山客路過,怕是都沒人知道,唯一的線索,就是山客瞥見的一男一女身影,巧的是那身影也很瘦弱,那女子穿的是侍女服。”


    “師傅是說…”


    “調到蘇州城後,我總是想起那案子,現在看來,倒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我已經把提請交上去了,希望能徹查那個書生…”


    他頓了頓:“…可惜被按了下來,有人不希望我查下去。”


    “是誰?”


    “不知道,我這種小人物也不該知道,”老捕快常常地歎息一聲,“就此結案吧…隻希望那位大人物知道他在保下一個什麽樣的人。”


    ……


    “你覺得顧懷是個什麽樣的人?”


    楊府後花園,依舊是熟悉的躺椅和香茗,但低頭看書的楊溥翻過一頁書頁,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一旁的楊苛想了想:“呃…讀書人?”


    “就才華而論,無可挑剔,”楊溥頭也沒抬,“不止是詩才,平日裏他的那些學說,乃至他在算學一道上的造詣,都能讓我眼前一亮,甚至生出高山仰止的感覺來,連當年求學時,在先師的身上都沒見過。”


    “但我問的是,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次楊苛人真想了想:“感覺是個很溫和的人,有時候又有些讓人害怕,還有點貪財…不過他對那些孩子又很好,看不出來是能連殺六人的樣子。”


    他最後做了總結:“不像好人,也不像壞人。”


    “不算好人也不算壞人麽,”楊溥點點頭,“中肯。”


    “老爹你幹嘛突然這麽問?這兩天你不是提都不想提他麽?”


    楊溥瞪了我他一眼,這傻小子要是知道那顧懷不止能和那六條人命扯上關係,說不定還和半年前那場轟動一時的屠村命案不清不楚,估計都想繞著他走。


    是的,對顧懷的調查,就是楊溥捏著鼻子壓下去的。


    畢竟之前好歹當過正二品的高官,就算退下來了,對地方案子進行一些幹涉,甚至都不需要他露麵,略加暗示即可。


    但直到現在他都不確定自己當時為什麽要那麽做…他幾乎一瞬間就敏銳地察覺到顧懷和那案子脫不了幹係。


    是憐其才華?還是已經有過幹涉,所以不想這破事影響自己如今的隱居?亦或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書院共事,覺得那個書生不太可能是那般冷血暴戾的歹人?


    說不清楚。


    但看過那卷案子的細節後,他就幫那個書生避過了那些來索命的鬼魂。


    如今再去多想,已經沒什麽意義了。


    但還是覺得很不爽。


    楊溥麵無表情地又翻過一頁書頁,覺得自己有必要安排一下那個正躺家裏養傷的書生。


    顧懷,該還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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