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秀是農村人,對男人有天生的警畏心,生下莫如玉時她非常失望,害怕這大女兒會接連引來幾個閨女讓她在眾人麵前尤其是在娘家人麵前抬不起頭來。


    懷上莫如山又揪心了一年,第二年生下這個大兒子後,心中不安才放下,整個人也舒展開了,走到哪都是我兒子我兒子放不下口,似乎有了這個兒子就有了一輩子的驕傲,才沒有白來這人世間一趟,因此對莫如山這個給她帶來榮耀的大兒子也本能地格外偏愛。


    此時聽到莫如春這連珠炮似的挖苦莫如山的話,王家秀幾乎是忍無可忍了,怒吼道:“莫如玉,你就是這樣管妹妹的,她這張嘴就不能讓閉一閉嗎?她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你聽她說的這叫人話嗎?什麽叫爬上香案當祖宗,你還不撕她那張嘴。”


    看著母親有些變形的臉,莫如玉感到莫大的委屈,媽媽這偏心不是一天兩天了,一直以來她都忍著,現在妹妹說了她認為不該說的話,也要怪到自己頭上,她一句話沒說,眼中那眼淚就十股八股掉了下來。


    王家秀似乎並不管莫如玉情緒的變化,看著她流下眼淚,一邊攪著鍋中的餃子,一邊仍數落道:“你還委屈上了,咋,我說錯了嗎?把你生成老大就是讓你操心弟弟妹妹們的,你說說看,你這心都操到哪裏去了,還有沒有個老大的樣子。”


    莫如玉聽到這已經完全聽不下去了,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忿忿地出了廚房門,不想迎頭就碰到莫建國身上。


    莫建國聽到王家秀在廚房裏指責莫如玉,忙想過來打個圓場。


    他怕莫如玉像上迴把自己鎖在屋裏不出來,逼著王家秀拿斧頭差點把門給剁了,最後還是莫如玉示了弱給王家秀賠情道歉那事才過去。


    今天是年三十再發生那樣的事,莫建國擔心被鄰居們知道了笑話。


    看到莫如玉抹著眼淚出了廚房,莫建國站在廚房門外對王家秀道:“餃子好了沒有啊,馬上就該看電視去了,我給他們說了電視是咱家的,給我們留了最中間的位置了。你快一點下,少說兩句。”


    說完又轉頭對莫如玉說道:“如玉,快幫著把碗筷拿到桌子上咱們吃餃子,吃完餃子還得給先人們燒紙去,燒完紙才能去看電視,今天誰也不許生氣,淨揉著眼睛幹什麽,眼睛裏進東西了嗎?”


    王家秀一聽莫建國的話,便瞪了一眼莫建國也不再說話。莫如玉一聽爸爸的話,就知道他又在和稀泥。一想爸爸說得也對,今天是年三十,和誰生氣都不對,便不說話,又進了廚房拿了碗筷進了正屋擺在那張一家人吃飯的方桌上


    當莫建國一家穿著簇新的過年衣裳進了學校會議室時,春節聯歡晚會已經演了一個多小時了。


    莫建國一家進去時,中間那個位置早被人占了,王家秀剛要衝上前去理論,莫建國一把拉住就在後麵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王家秀滿肚子不高興,小聲埋怨著莫建國是個窩囊廢,莫建國小聲對王家秀說道:“校長一家也來了,別因小失大。”這才把王家秀摁住。


    莫建國看會議室看電視的人家,隻有他們一家穿著新衣裳,就小聲說道:“這新衣裳是不是換早了,別人家都沒換。”


    王家秀白了一眼道:“別人沒換是明天去公婆家才換,我們又不需要去,遲換早換有什麽區別,你真是吃得不多想得多,看電視,別再說話了。”


    此時電視上正在播放《吃雞》的啞劇,隻見台上那個男演員麵前的茶幾上雖隻放著一個空盤,但他一係列的動作都在表演著一個人吃一隻啃不動的雞時,靠動作,臂、腕、麵部表情,又拉又扯,來迴反複誇張動作,引得滿會議室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吃雞結束了,眾人還在說著學著那個啞劇,坐在那裏仍笑得前仰後合。


    莫建國一邊嗑著瓜子,一邊也跟著不停地笑,好像這麽多年他從未像今天此刻這樣開心過,那種放鬆和愜意,讓他瞬間產生強烈的歸屬感,身邊這個自己討厭了小半輩子的妻子和越來越長大的孩子是他的此刻也是他的未來。


    想到這,他扭頭去看王家秀,見她正沒心沒肺地笑著,忽然他看到她鬢角有幾根白發,心中湧起一股酸澀,這個跟著他操勞生活了十多年的妻子也老了。


    莫建國又往前看了看依次坐在王家秀身邊的如川、如山、如春和如玉。忽然覺得他們就是他的全世界,沒有比這個更真實更完整更踏實的人生了,這些年一直想迴南方的念想好像一瞬間就放下了,他長出一口氣,心中湧出從未有過的甜蜜與滿足。


    就在大家聚精會神地看著春晚的時候,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叫喊聲:“不好了,劉老師家的妞妞掉河裏了。”


    劉家妞妞的爸爸第一個衝出會議室,拉住那個叫喊的人就問:“你說什麽,誰掉河裏了,在哪裏?”


    眾人一聽有人掉河裏了,都顧不上看電視,一湧而出跟著眾人就往河邊跑去。


    家屬院和學校教學區域以一條河為界,家屬院的廁所和學校的廁所分別建在河兩岸。學校那個廁所前幾日才打掃幹淨,除了學校老師一般家屬院的人基本不用。所以劉家妞妞是跟著媽媽和幾個院裏的阿姨嬸子們一塊出去上家屬院那個廁所的。


    到了廁所門口,與妞妞家同院的阿姨說道:“劉嫂子,廁所裏蹲坑太寬了,小孩子容易掉進去,快讓她在河邊尿個尿算了。”


    劉家妞妞平時晚上出來經常在河邊尿尿,所以劉嫂子想也沒想就對妞妞說:“妞妞,去河邊尿去,媽給你看著,你尿完我再上廁所。”


    妞妞象平日裏一樣往河邊略走了走,平日裏隻要不下雪那河邊是幹的,誰知這兩日家家戶戶都又洗又涮的,河邊倒了好多廢水,臘月裏天又冷就都凍成了冰,那河水上也結了一層淺淺的冰。


    劉老師一家放了假就迴了妞妞鄉下外奶奶家,昨天晚上才迴來,所以忘了河邊上有冰,當妞妞照著媽媽手電筒的亮光剛往河邊走了兩步,腳下一滑就順著冰道掉進了河裏。


    劉嫂子一看孩子掉到河裏了,一下就急了,啥也顧不上了,扔了手電筒連喊帶叫也跳了進去。


    黑燈瞎火的還沒弄明白什麽情況,孩子沒撈著,自己也跌倒在水中,嗆了幾口水,掙紮著站起身來,就一邊喊著一邊四處用手摸。


    跟她們娘倆一塊來廁所的幾個女人一聽有人掉河裏了,忙打著手電筒往河裏照,哪裏有孩子的影子。


    折騰了半夜,劉家妞妞從河裏撈出來時人早沒氣了,劉嫂子因在河裏滯留時間太長,被嚴重凍傷,最後雙腿截肢才保住了命。


    劉老師和莫建國一樣,也是從南方來的支邊青年,中專畢業就到了這所學校,比莫建國晚兩屆,是教化學的老師,因一直想迴南方,所以前幾年一直沒找對象結婚,後來看著實在迴不去,才經人介紹在紡織廠找了一個從紡織學校畢業家在本地農村的紡織女工。妞妞上個月才剛過了五歲生日,而劉老師則是學校培養的業務骨幹。


    一夜之間,劉老師就白了頭,孩子沒了,妻子癱了,這日子也過到頭了。


    劉老師在孩子葬禮結束後,給還在醫院的妻子留了一封信就走了,後來聽人說劉老師悄悄迴來了一次,是和妻子辦離婚手續,在那之後就再沒有迴來過。


    再後來聽說有人去上海旅遊時見過劉老師,他重新結了婚又生了個女兒,還開了一家蛋糕店,生意很好。


    劉嫂子因癱瘓了,又不是工傷,家裏人給辦了個病退,就接迴娘家在父母家半死不活地養著。


    劉老師家出事後,一個正月學校這片家屬院都處於消無聲息的狀態。


    院裏所有孩子沒有一個放炮的,也沒有一家請人吃飯喝酒的,好像劉老師家出了事,全家屬院裏人人家裏都出了事,而且院門和家門上的春聯全都扯掉了,隻有劉老師那一排的院門上和劉老師家門上則貼上了白色挽聯。


    妞妞的靈堂搭在劉老師家院門口,在學校後門右側第二排院門口。


    幾乎家屬院裏所有人都來過了,劉老師的丈母娘大年初一來的,一來先奔進醫院,看著自己唯一在城裏工作的女兒被截去了雙腿老太太當時就哭暈過去,在醫院輸了液才醒過來。


    初四日妞妞出殯時妞妞的外奶奶趴在妞妞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一邊哭一邊罵著該死的電視,說要不是電視,劉老師也不會趕著迴家來看春晚了,要不是看春晚,哪裏能出這樣的事。眾人聽了皆無從勸起。


    那是一段難熬的日子,莫建國家再也沒人來看電視了,那台電視後來被抬迴莫建國家,但一個正月都再也沒開過。


    不管人們開心或是不開心,日子不會停下腳步,一天天或起或伏地往前走,一分鍾也不會等。


    好不容易開學了,劉老師已經迴了上海,她媳婦出院後也離開了學校迴了鄉下她父母那裏。


    一個家就這麽沒了,那個活蹦亂跳的小妞妞讓家屬院裏的人沉默了好久,就連莫如春也仿佛懂事了,不再嚷嚷著看電視,人們也不再相互串門了,一夜之間一個時代好象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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