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機》(長篇小說)張寶同


    迴了家,於小蘭見傅林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以為他的稿子受到了好評,就問,“人家咋說的?”傅林說,“人家說不行,故事情節太虛,虛構編造的痕跡太重,缺少真實感。”於小蘭馬上就說,“他那本《庭院深處》不也是瞎編亂造的?要說那個時候,他還沒生出來呢。”


    傅林一聽於小蘭這樣對人家不恭不敬,就說,“你怎麽盡說些外行話,人家蘇童才三十來歲,卻能把《妻妾成群》那七八十年前的事情寫得活靈活現,這說明人家悟性好。還有人家姚雪垠寫《李自成》也是這樣。你敢說人家是瞎編亂造?”於小蘭卻說,“那有啥不敢說,小說本身就是虛構的,虛構就是編造。”


    傅林覺得於小蘭有時也愛翻翻一些報刊和書籍,但那隻是為了消遣,甚至連點文學愛好都算不上,竟敢跟他就文學進行爭論,覺得自己的權威性受到了挑戰,就用壓製性的口氣說,“可是人家能把虛構的東西編造得跟真的一樣。這就是文學的手法和技巧。”於小蘭卻說,“編造得像不像,拿什麽來衡量來鑒別?還不是靠人說的。他說你的小說編造得不真實,難道我就不能說他的小說編造得的不真實?他的小說我都看了兩三遍了,你的小說我也看過不下兩三遍了,我道覺得你的小說要比他的小說寫得更加真實可信。”


    傅林聽著這話就吃驚起來,問,“你啥時看過我的小說?”因為他的作品在未發表之前是從不讓別人看的,而且,他的小說稿子都是在電腦裏存著,而於小蘭又不喜歡搗鼓電腦。因為她有個毛病,眼睛朝著電腦屏幕上看上一會就感到頭暈。所以,他就奇怪於小蘭啥時看了他的小說。於小蘭說,“你打印的稿子放在電腦跟前,這幾天沒事,我就帶到了單位裏慢慢地看著。”接著,就很不樂意地問道,“你是不是把我也寫進了小說裏?”


    傅林為啥害怕於小蘭看他的小說,就是害怕於小蘭會對號入座,誤以為裏麵的男主人公的妻子就是她,所以,便馬上解釋說,“你看你看,剛才還說小說是虛構瞎編的,現在你又要對號入座了。如果全世界的人看了小說之後都這樣,你說誰還敢再寫小說?”可於小蘭卻堅持說,“我看你那小說裏的那個城市女人就是寫我,別說她做的事,就是她說的話都是我過去說過的。隻當我是傻子看不出來?傅林,我可告訴你,我不允許你把我寫進你的小說裏,好像我是一個不通情達理的壞女人。”


    傅林再三解釋說,“這可能不?如果那個女人是你,那個男人不就是我傅林了?實際上根本就不是這碼事。”於小蘭說,“你不是整天喊著要去遠方流浪嗎?要返樸歸真到山間老林裏去獨居嗎?那人不是寫你自己又是寫誰?”傅林有些無言以對,說,“你這人太主觀臆斷了,不敢給你個麥秸杆,你拿根麥秸杆就會當成拐棍,撿起根雞毛就能當令箭。好了,咱們還是不要談論這個問題。我還要告訴你個好事,於銘華近來身體不太好,得的是肝病,一直在家養病,所以,他要我幫他改寫劇本。”


    於小蘭一聽,就說,“他寫稿寫出了一身病,就要你來寫,難道你就不怕得病?”傅林說,“人家又不是讓我白寫,是有報酬的。”於小蘭說,“給多少報酬?”傅林伸出兩個指頭,說,“兩萬元。”於小蘭馬上就陰陽怪氣地說,“兩萬元就把你打發了?”傅林不解地問,“兩萬元還不行?你道是想要多少?”於小蘭說,“最少要給你五萬。”


    傅林冷笑了一聲,說,“那太異想天開了,簡直是不可能。”於小蘭說,“有什麽不可能的?稿子讓你來寫,他啥力也不出,既得名又得利,他有啥吃虧的?”傅林說,“你懂啥,就知道信口開河。人家是小說的作者,裏麵還包括改編權等好多其它的權益。你想人家可能會跟你利益平分嗎?再說,有多少人想幫人家改編,於銘華就沒同意,非要讓我幫著改編,也是對我的看重。”


    於小蘭聽著這話,越發地不高興了,說,“你自己的小說不說抓緊時間好好修改,道是這樣熱衷於給別人作嫁衣裳。你是閑得蛋疼?”傅林聽於小蘭口出髒話,馬上就翻臉了,說,“你說話不能文明一些?你隻當你是在單位給那些裝卸工在說話?”於小蘭馬上意識到話沒說對,語氣就緩了下來,說,“我的話雖然說得有點粗,可你都是三十五六歲的人了,滿數滿算還能有多少寫作的精力?不說把精力用在自己的事情上,卻要為了兩萬元錢給人家去當聽差,也不知道有多大的意思?”


    平時,傅林總是覺得自己比於小蘭深刻高明,可是,被於小蘭這樣一說,傅林馬上意識到自己的淺薄和愚蠢,覺得自己的思想和境界連於小蘭都不如了,就低頭沉思了一會,說,“我也是想通過這事給家裏搞點創收,你看咱家啥都沒有,連套新房都買不起。”於小蘭說,“沒有新房,住舊房不也是一樣地生活。隻要你的小說真是寫成了,不是說兩萬,說不定也能掙到五萬十萬,興許還能獲得個茅盾文學獎呢。”傅林搖了搖頭,說,“談何容易。”說著,便拿起電話,給於銘華打電話,說廠裏近來搞改革,忙得很,害怕工作一忙會誤了他的事,然後,又很是抱歉一番,算是把於銘華的事情給推辭了。


    在於小蘭的鼓動下,傅林真地把那部長篇小說《家園》重新認真地做了一番修改,然後送到了環球出版社的文學編輯部。編輯部不算大,卻是桌子上和櫃子上到處都堆放著書稿,而且四張辦公桌就空了三張,整個屋裏就隻坐著一人。這位編輯姓歐,非常地年輕,最多不過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戴著一副深度的眼鏡,正俯在桌子上看稿。見傅林來了,就問傅林有啥事。傅林說,“我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想讓你們編輯給看看。”說著,便把裝著書稿的檔案袋遞給了編輯。


    編輯接過書稿,都沒把書稿從袋裏拿出來看一看,也沒說讓傅林坐下,跟他說上幾句話,就把書稿往桌上一丟,讓傅林兩周後再過來。這讓傅林對那位編輯的印象一點都不好,好像當編輯的就該是作者們的大爺似的,要拿出一些當大爺的架勢和派頭。但讓傅林最不滿意的是他竟然連他的書稿看都沒看一眼,讓傅林覺得自己含辛茹苦,嘔心瀝血寫出的作品在這些編輯的眼裏就像是一堆可憐的廢紙。


    兩周之後,傅林又來到了環球出版社的文學編輯部。見傅林進到了屋裏,那位姓歐的編輯一邊打著電話,一邊朝傅林看了一眼,問,“你找誰?”傅林說,“你不是要讓我今天過來?”編輯指著旁邊的一個椅子,示意讓傅林坐,然後便繼續沒完沒了地用電話跟別人聊天。大約過了有二十來分鍾,歐編輯打完了電話,問傅林,“你有啥事?”傅林說,“你兩周前讓我今天過來,要談書稿的事。”年輕的編輯顯然記不住兩周前的事了,就問,“什麽書稿?書叫什麽名字?”傅林說,“書名叫《家園》,是部長篇小說。”


    編輯在他那堆滿書稿的桌子上開始翻找起來,可是找了兩三遍都沒找到,就問傅林,“你的書稿是啥時給我的?”傅林說,“兩個星期前。”說著,便一眼就瞅到了那包用檔案袋裝著的書稿,然後從那堆書稿裏一下抽了出來,放在了編輯的麵前。年輕的編輯把書稿從檔案袋裏拿出來,隨便地翻看了一會,就說,“小說寫得還行,不過,得要自費出版。”傅林一聽要自費,就皺起了眉頭,問,“要多少錢?”編輯把書稿的頁數一看,估摸著說,“兩萬元可以出上四千冊,而且還得要包銷。不過,印刷質量絕對沒問題。”


    一聽說要自費,而且還要包銷,傅林的頭就大了。在大學期間,有位給他們教漢語的中年講師為了晉升副教授,就編寫了一本大學漢語教材。花了不少錢不說,出版的書還得自己包銷。那些包銷的幾千冊書把他家的書櫃、床下和本不太大的兩居室的空地上堆得滿滿當當。為了把那些閃爍著自己思想光輝的書籍賣出去,那老師不但硬性讓他所教的學生每人要買兩本,還動員學生們幫著他售書。平時,隻要見到熟人就向人家進行推銷,弄得別人都不敢跟他打照麵。


    其實,對於出書,傅林既有熱望,也有顧慮,特別是每次一進到書店或是書市,就會感覺世界上的書簡直是太多了,多得讓你都不想再去寫書和出書。他知道現在出書隻有名人可以不用自費包銷,不但不用自費包銷,而且還十分搶手。聽說賈平凹的作品,不管寫得咋樣,各個出版社都打破頭在爭搶。而一般無名作者寫的東西就是非常不錯,要是沒有獲得過什麽文學大獎或是進行熱點炒作,就很難為世人所注目,很難風靡暢銷。這樣的書出版社當然得要你自己自費包銷了。


    而自費包銷則是件讓人感到十分頭痛和麻纏的事情。你可以想像一下,如果你把那些閃爍著自己思想光輝和寄托著夢想追求的書像垃圾一樣堆得滿屋子都是,而且賣不出去,你會是怎樣的感覺?也許你會覺得這些書恐怕連垃圾都不如。如果是垃圾,你可以索性把它倒了或是送到了廢品站,可是,它是書,是你思想光輝的結晶,是你人生的體驗和感悟,還是人們精神的食糧,人類進步的階梯;而且還是錢,是你辛勤筆耕的勞動成果,是你心血凝成的精神財富,是你花了大筆的血汗錢才得以出版的作品。對此,你能把它們往垃圾堆和廢品站送嗎?若是不送,再賣不出去,這些精神食糧和思想光輝成年累月的堆在屋裏,豈不是成了困擾你和煩惱你的負擔和災難!


    所以,傅林最害怕也最擔心聽自費包銷這個詞。看著傅林一臉愁容,歐編輯似乎動了惻隱之心,說,“實在不行,我們可以負責為你包銷一半。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還可以聯係省裏的著名作家和評論家為你開個作品研討會,再在省電視台一播,還怕你的書賣不出去?”傅林一聽,不禁有些動心,又問,“要是這樣,大概還需要再花多少錢?”歐編輯說,“不多,也就是七八千吧。”


    傅林一聽又要七八千元,心裏就悚悚發抖。也許歐編輯不會把這七八千元放在眼裏,可傅林不能不暗自掂量。因為他一年就是不吃不喝不花,也隻能掙上六千元,況且廠裏這情景說不上哪天就倒閉了。要是廠子真是垮了,到那時他們兩手空空的,就隻能出外乞討為生了。傅林想了想,就對歐編輯說,“這事我一人做不了主,得迴家跟愛人商量一下。”然後就把書稿帶了迴去。


    迴到家裏,傅林把去出版社跟歐編輯的談話給於小蘭說了一遍。於小蘭納悶地說,“既然編輯說這小說寫得不錯,為什麽還不能出版?為啥於銘華的書就能出版?”傅林說,“於銘華是報社的副主編,多少也算是文學界圈內的人。現在不管是出書和發稿,如果不是非常好的作品,都是要看你是不是他們圈內的人。就跟你想要當演員,就得先進到演藝圈,要得到導演和大家的認可。這樣導演和大家才會照顧你,會給你個角色,於是,你的機會就來了。否則,導演連你認都不認識,哪可能讓你來擔任角色。”


    於小蘭沉思良久,說,“要不,就豁出這兩萬元錢把書出了。我知道你這一生一直在辛勤奮鬥,隻怪運氣不好,才一無所獲。還好銀行裏還有兩萬元錢,是本來要買房子用的,現在房子不買了。”於小蘭能說這話,著實讓傅林心懷感動。但傅林卻搖了搖頭,說,“那些錢能不動就不要動,現在的經濟形勢很不好,廠裏老是這樣半死不活的,說不準哪天就真地垮了。到那時,不定可以用這錢作個資本,擺個小攤混口飯吃。”


    在這點上,於小蘭和傅林一樣都是那種悲觀主義者,覺得傅林的話不無道理,但她又不想老看著傅林一次次受挫,一次次落難,就狠著心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說不定你的書真能一炮打響,賣個好價。再讓哪個製片廠看上了,一改編也是十多萬,豈不是一本萬利?沒有投資,哪有收獲?”傅林還是搖著頭說,“你說的這種情況的概率能有多大?是百分之十,還是百分之二十?恐怕連百分之五都沒有。現在社會上出書的人太多了,但是真正能暢銷的有幾本?你就敢保證你的書一定會暢銷?”


    說到這,傅林歎了口氣,說,“算了,既然咱就知道套不住狼,幹嘛還要拿孩子去冒險?實在不行,我就把小說稿子寄給《當代》編輯部,讓他們看行了就發,不行了就算了。”於小蘭看了傅林一眼,說,“要是不行,那你這兩年的心血不是白費了?”傅林苦苦一笑,說,“米國有個叫艾倫的作家在他成名作發表之前,就有四十部長篇小說被編輯們給槍斃了。你想想看,四十部長篇小說,這得要一個人寫多長時間?而我也就這一部,就是槍斃了,也不算啥,跟人家四十部相比,真是天壤之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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