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機》(長篇小說)張寶同


    看病就醫花再多錢,傅林也沒話說,因為那是必須要花費的。可是,住進醫院才兩天,交了三千元錢的押金不說,光是請人吃飯和人情打點就花去了一千多,就這還不夠,還要再給主刀醫生送去五百。這讓傅林心裏別說有多麽惱火。


    要知道傅林平時連買稿紙的錢都不舍得花,寫稿用的都是單位廢棄紙張的背麵,隻有在謄寫時才會用買來的四方格稿紙。平時早上,傅林上班時隻是買上五角錢一個的燒餅作為早餐,連一元錢一個的燒餅夾雞蛋都不舍買。他現在穿的襯衣還是結婚時花了五元錢買的。可是,這兩天他花的錢別說買燒餅夾雞蛋,就是買他想吃都不舍得吃的三元一個的燒餅夾牛肉,就能買上五百多,夠他足足能吃上一年半時間。


    既然已經決定了,那就得照辦執行。他從衣兜裏掏出了五張新嶄嶄的紅票子準備送主刀醫生。可是,他不認識主刀醫生,必須要通過吳醫師介紹,可吳醫師還在麻醉實驗室裏。傅林隻得在門前來迴地踱著步子,等待著吳醫師從裏麵出來。可是,等了好一陣,都沒見吳醫師出來,傅林急了,就敲了門。


    吳醫師從裏麵出來了,問傅林,“你有事?”傅林說,“是不是要給主刀的高主任送個紅包?”吳醫師一聽,說,“你要是想送也可以。”傅林問,“送多少比較合適?”吳醫師說,“這要看你的心意,但不能太少,如果太少,還不如不送。”傅林說,“送五百元咋樣?”吳醫師說,“那當然是很不錯了。”傅林說,“那我怎麽才能見到他?”吳醫師說,“他剛才還在辦公室裏,不知現在迴去沒有。”說著,便帶著傅林來到了過道另一端的一間大辦公室裏。


    大辦公室裏有六張辦公桌,但隻有一人還呆在裏麵。吳醫師對那人說,“高主任,這是患者於小蘭的家屬,想見見你。”說著,便把門一拉,離開了。一位中年男人迴過頭來朝著傅林看了一眼,說,“你有啥事?”這位從美國留學迴來的博士約有四十來歲,給人一副張端莊文氣溫文儒雅的氣度,而且,他正在查看於小蘭的檢查結果和病理報告,這讓傅林很有好感。他說,“高大夫,你明天早上要給我愛人做手術,聽說你是從美國迴來,醫術很高,我們心裏很期待,也很感激。為此,我們想表示一下。”說著,把五百元錢塞給了高大夫。


    高大夫顯然吃了一驚,把臉一板,說,“不能這樣。這算是什麽?病人得這病,已經花了不少錢。”說著,便把錢又還給了傅林,嚴肅地說,“不能這樣。”傅林把錢拿在手裏,顯得有些尷尬,他結結巴巴地說,“高主任,我想問一下,小蘭這病到底會怎樣?是不是手術後還會複發?”高主任說,“不會,我剛才看了她的情況,她這病屬於早期偏中,做過手術,隻要恢複得好,半年時間就能康複。”傅林一聽,當即就覺得渾身輕鬆了許多。他說了聲,“謝謝高主任。”然後把錢往他的桌上一丟,快步地跑了出去。


    出了辦公室,傅林心情和剛才截然不同,顯然高主任並不想接受他的紅包,而且,他能一眼看出高主任是一位德高望重醫術高明的醫生,和吳醫師屬於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對這種人不管你給不給他紅包,他都會給你一種信任感和踏實感。但傅林並不覺得為此感到後悔,相反,他覺得他願意把紅包給這位讓人尊敬的高主任。同時,他也在想人這一生都是在得與失之間取舍和選擇。而作為醫生,拿了人家的紅包就失去了人家的敬重,要想得到人家的敬重,就不能收取人家的紅包。隻是現在醫院裏的風氣變壞了,收取病人的紅包或是讓病人請吃已逐漸形成了風氣。這裏有醫生的因素,有病人的因素,主要還是整個社會已變得不那麽風清氣正了


    迴到病房,傅林見於小蘭已經從麻醉實驗室迴來了,正坐在床上說著話,李義偉和於小玲,還有嶽父嶽母正圍坐在她的身邊聽著她說著什麽。傅林馬上意識到於小蘭肯定是在給他們交待著什麽事,就很知趣在門前站了一下。這時,李義偉朝他問道,“見到高主任沒?”他迴答說,“見到了。”然後便當即離開了。


    已是九點多了,天色早就黑了下來。傅林下了樓,到了醫院外麵閑逛。醫院門前被霓虹燈照出一片彩光,烤紅薯、賣水果、打燒餅和售報刊的還都在忙碌著。傅林買了本《讀者》,然後跑到三樓的樓道裏,坐在長椅上看了起來。這是消磨時間最好的方式。不覺間,半小時過去了,傅林感覺嶽父嶽母他們都離開了,便把雜誌一合,朝於小蘭住的病房走去。


    剛走到樓梯口,就見李義偉對傅林說,“你去哪了,讓我好找。”傅林問,“啥事?”李義偉說,“醫生要讓你簽字。”傅林說,“你們一簽不就得了。”李義偉馬上說,“那不行,人家隻讓病人的家屬簽字,我們咋能代簽。”傅林當然知道這事除過他,誰也不能代簽,但是,他想用這話嗆嗆他,心想你們不是啥事都想做主嗎。


    傅林敲了敲吳醫師的辦公室,吳醫師可能是離開了。傅林就隻好迴到病房裏等著。他剛迴到病屋,護士長就找來了,喊道,“誰是於小蘭家屬?”傅林馬上應道,“我是。”護士長把一張手術同意書遞給傅林。傅林知道這是醫院在給病人做手術之前的一種例行手續,也是為了避免雙方發生糾紛時的一種憑證。裏麵的內容挺多,密密麻麻細細小小地看不太清。傅林也沒咋看,就在同意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護衛長離開後,於小蘭很敏感地問傅林,“啥事?”傅林說,“沒啥。”


    於小蘭對傅林說,“我明天就要上手術台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從手術台上活過來,即使能從手術台上活過來,也不知道還能在人世上活多久。這兩天我把這些年來的事情都反反複複地想了個遍,有些事想給你做個交待。”傅林抱怨著說,“你總是把個芝麻看成西瓜。你這病又不是不能看好,而且,明天給你做手術的還是從美國留學迴來的博士高主任,他是這裏的第一把主刀手,你還怕什麽?高主任都說你這病屬於早期偏中,手術之後,隻要恢複得好,半年就能康複。”可於小蘭不聽他的,固執地說,“你不用給我寬心,這種病我知道,我早就有預感了。我隻想讓你答應我這一件事。”說著,把一張信拿出來給了傅林,說,“你拿到外麵去看,看完再說。”


    傅林接過信,就走了出去,來到一個燈下的長椅上坐下,把信從信封裏抽出看了起來,“我將不久於人世,有些事必須要跟你有個交待。我知道我們兩人離婚已是不可避免,但我並不怨你,隻恨自己的命不好。你上進好學,文質彬彬,沒有什麽不良的嗜好,隻是在那方麵要求過多。可是,我的身體不好,不適於上避孕環,而且子宮靠外,很容易懷孕,生過孩子之後,腹部經常疼痛,所以對夫妻生活有種莫名的恐懼和嫌煩,以致常年不能滿足你的需求。為此,你常常鬧騰,跟我吵嘴幹架沒事找事,讓我不能安寧。我真希望你能有別的興趣愛好,比如抽煙喝酒或是打麻一將玩遊戲,把對夫妻生活的熱切和渴望轉移到別的地方,不再對我一見麵就大喊大叫窮兇極惡。可是,你對別的那些事毫無興趣,隻對那種事熱切急迫如饑似渴,好像那就是你的命一樣。真不知那些一輩子沒結婚的和尚和光棍是怎麽生活的,可你連和尚和光棍都不如。”


    “我們曾有兩三次差點離婚。那次你們同學要你去深圳擔任技術科長,可我怕你去了深圳會跟我離婚,就以孩子太小無人照管為由,找到你們單位去鬧,把你去深圳的事給泡湯了。對於這事,我感到很愧疚很自責,就想在那方麵滿足你一下,來彌補自己的過錯。可是,沒多久,我又懷孕了,做了流產。事後,又上了避孕環,可是,上環後,還是感到不適,常常肚子陰痛。到單位的醫院檢查,說是附件炎。為了治病,我把整個全市的醫院都跑遍了,各種各樣的藥吃了不知有多少,也沒見到效果。我隻好自做主張找人把避孕環卸下了。即使這樣,病情還不見好轉,而且越來越不好。我三天兩頭到各家大醫院檢查。這個醫院說是子宮發炎,那個醫院說是附件有炎症,要不就說是患了菌痢。我把各種中藥、西藥和各種能收集到的土方子都用遍了,卻一無所獲。這些年裏,我幾乎整天為自己的病痛愁眉苦臉,鬱鬱寡歡,心緒煩透了,可你卻一點也不理解我,三天兩頭因為得不到夫妻生活跟我尋釁找事,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就把孩子往家裏一丟,自己一人迴娘家住去了。”


    “本想這樣能避開你的侵擾,不想卻加劇了我們之間的婚姻危機,也激化了你與我們家人的矛盾,感覺是我們家人在幹涉你的生活。現在,你甚至與我們家人的矛盾都達到了很難緩和的地步。這本不是我的用意,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眼下對我來說已不是夫妻生活的問題了,而是我能不能活下去,能活多久。若是我能平安地活下來,我會很願意放你一馬,讓你趁著還年輕好好地享受一下作為男人的樂趣。盡管我並不覺得夫妻生活在日常生活中會有那麽重要,但我卻能從你在得不到夫妻生活時的那種暴躁和惱怒的發作中感受到它對於男人的重要。的確,我不是男人,而且身體也一直不好,也許體會不到夫妻生活對男人的重要。若是夫妻生活對男人真是那麽重要,或是男人結婚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取夫妻生活,那麽我真是虧欠你的太多太多了。但我想的最多的還是孩子。作為男人,你會在我死後能很快地找個不錯的女人,甚至還能找個未婚的大姑娘。但孩子還小,才隻有七八歲,後媽會對他怎樣?而且,你整天不是上班,就是寫稿,也沒有時間來照管孩子。對此,我今天已把這一切給父母做了交待,要是我真地將不久於人世,就把孩子放在他們那,但這事必須要得到你的同意。這是我在上手術台之前最不放心的一件事。如果你能這樣做,我會深深地感激你的寬容與大度。”


    看完信,傅林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在他第一次見到於小蘭時,他曾給於小蘭寫過一封信,現在,於小蘭也給他寫了一封信。他給於小蘭寫的是情書。而於小蘭給他寫的則是後事安排。雖然她洋洋灑灑地寫了兩大張,但歸根結底還是想讓孩子在她離世後放在她父母家照管。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個不能承擔父親責任的男人。多少年來他一直想擺脫他們家都沒擺脫掉,豈能在她死後還要受到他們家人的牽製和控製。這雖然讓他感到有些惱火,但他還是覺得明天她就要做手術了,無論任何事都必須要由著她讓著她,不能再像平時那樣毫無顧忌地跟她吵跟她鬧。


    他想好了,便迴到病房,對於小蘭說,“我同意讓斌斌放在你父母家,由你父母照管。”於小蘭用十分驚異的目光看著他,“真的?”傅林說,“你知道我很忙,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哪能照管好孩子。”當他說出這話時,發現旁邊的病人和家屬都在用非常鄙夷的目光在看著他。這讓他感到十分地羞愧。但他知道於小蘭並不會有生命危險,如果於小蘭真地離世了,他絕不會把孩子放在他父母家。


    於小蘭馬上就說,“那你給我寫個保證。”傅林有些為難了,說,“咋個保證?”於小蘭說,“就寫你傅林同意在我離世後把孩子放在我父母家照管。”說著,便把一支筆和一張信紙遞給了傅林。傅林覺得於小蘭平時看著還算聰明,實際上非常地幼稚:法律咋能準許讓孩子跟著姥姥姥爺,而不是跟著親生父親?於是,便接紙和筆,在上麵寫道:在於小蘭離世後,我同意按照於小蘭的要求,把孩子斌斌放在她父母家進行照管。


    於小蘭接過傅林的保證書,看了看,便小心地折了起來,放在了衣兜裏,對傅林說“你以後找女人我也管不了了,但你一定要找個好心善良的女人,能對斌斌好一些就行。”說著,兩行淚珠從眼邊滾落下來。傅林說,“看你把話說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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