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綠驚訝不已,在深山數百年間,眼前這位耄耋老翁是除了石山和皮阿大之外第三個認出他的身份之人。


    青綠不由得有些恍惚:在這神隱時代,凡人和神仙的關係已經單薄到比之縹緲的雲煙還要稀薄的程度,可是這十年來,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遇到識破他身份的凡人。


    青綠這一次,終於終於把心裏的疑問問了出來:“你,是如何認出我是神仙的?”


    老者樂嗬嗬:“神仙這一聲裝扮,已非我朝扮相啦!”


    看到青綠詫異表情,老者笑笑道:“神仙這一身頗有魏晉風骨,廣袖寬袍,但是腰間玉佩卻是秦時樣式,而且,皆是真的。——晚生不才,家中祖父便是個玉雕大家,為此頗有研究。”


    深山老林,一個穿著華貴的年輕人出現,身上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穿著魏晉時期的衣裳,腰間掛著秦朝時候的老玉,到底還是老者見過世麵的,若是普通人見了,怕是會當場頭冒虛汗,兩腿發軟唿吸不暢;稍微有點定力的,也會大叫一聲,連滾帶爬的跑下山去。


    青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不得.......”


    他失笑,困擾了自己十年的問題,誰想到是這樣容易的到可笑的答案。


    他說道:“多謝你,沒有把我想成別的。”


    老者笑:“想成什麽?”


    青綠給老者倒了一杯茶:“鬼,比如山鬼之類。”


    老者再次哈哈大笑:“仙者靈氣充裕,途徑這山中花草時候,花草都會不自覺欣喜,即便不是山中神仙,也不該是鬼。”


    青綠也還以微笑。


    他沒有再否定。這一次承認的坦然。


    不同於前兩次的再三否決,在那些否決中,他已經明白一個神仙想要冒充凡人比凡人冒充神仙更難——自盤古開天,人便是成群結隊的,不同於形單影隻的神仙,他們的關係更為緊密,相互的鏈接更加的繁瑣,而越是隨著時間推移,這種羈絆就越發的牢固。


    一個人不可能前無來處後無歸途的,即便是一個孤兒,隻要有心調查就會查到根源。就像石山說過的那樣,“你若是隨口編個名字出來,這山下的百姓就會按照你的姓名和這山中百姓的過往遷居曆史來給你安一個家族。到時候,你的子子孫孫就會不遠萬裏來到這山中祭拜你。”


    青綠當時也像這老者那樣大笑,說:“如何能尋到?我並非什麽凡人成聖,而是天地靈氣所化,真真正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如何尋我?”


    石山笑:“那是凡人的事情。隻要他們想要,就可以。”


    彼時他對於凡人十分的輕蔑,他的壽命算不上天地同壽,隻和這眼前大山共存亡,雖然對於九天的神仙來說,這一點點的壽命實在是渺小,可是對比百姓來說,那山腳下百姓的一生在他看來,不過是大山瞌睡時候的一個盹兒。


    後來卻明白,原來凡人想要,果然是就真的可以,因為他們有貪念。


    貪念,不光是天庭用來困守凡人永世不可窺竊神顏的牢籠,也是凡間戰無不勝的武器。


    也是他,敲開了凡人的貪念,鑄下大禍。


    老者喝了一口茶,入口卻是滿口的酒香,他從未飲用過這樣醇厚甘美的酒液,不由得吃驚:“好酒!”


    他談吐之間,隻覺得唇齒都如同在酒液中浸泡過,酒香四溢,香氣不散。


    老者自然覺得這是神仙的款待,感激不盡:“我們凡人待客,有時候會說一句以茶代酒的客氣話,誰能想到今日,晚輩竟然能夠真正見識到以茶成酒的景象!”


    青綠道:“你若是喜歡,便飲盡這一壺吧!”


    不是沒看到老者又驚又喜的神色,但是他隻裝看不到,繼續說道:“這一壺酒名為忘憂,顧名思義,等你飲盡了這一壺酒,你就會忘記你在山中這一次的談話,對於你來說,你隻是來這山中路過,並未遇到神仙,也未曾和神仙說話,這山便是山,水就是水,你會夢中夢見一壺美酒,醒來之後卻隻覺得這夢實在是美,如此而已。”


    老者頓時急了,他以為是青綠害怕自己把這裏有神仙的事情說出去,連忙發誓:“神仙放心,我必然守口如瓶......”


    青綠說:“你不必發誓......我也並不強求,我說過了,你隻有飲盡了這一壺酒,才會把今日之事忘個幹淨,你若是放棄了這一壺酒,這份記憶就還是你的,或者,你把這一壺酒分了別人,這記憶也還是你的——隻要你不喝完這一壺酒,你就忘不掉。”


    老者愣了,所以,隻要這一壺酒不喝完,他就不用失去這一段記憶?


    有這樣的好事?


    他猶猶豫豫,又聽青綠說:“你可以慢慢想,這一壺酒你也可以帶走,也可以不帶走。”


    帶走?不帶走?


    老者猶豫著,隻一低頭的功夫,再抬頭時候,青綠已經不見了。


    眼前沒有了什麽煮水的小泥爐,也沒有了茶壺茶杯,剛剛潑茶留下的竹葉也不見了,包括石頭上的水跡都消失無蹤,他麵前唯獨隻留下一小壺酒,透過酒封,都能嗅到那沁人心脾的香氣,他唇齒之間又蔓上那一股醇厚甘美的味道,那味道在他的舌尖化作一個無形的鉤子,從他的喉嚨鑽進去,一下一下的撩撥他的心。


    他的心髒砰砰的跳,山中遇神的經曆讓他咂舌,舌尖甘美的酒讓他心動,他最終伸出手來,把那一壺酒緊緊摟在了懷裏。


    一向誌怪話本中都說,和神仙一日談,世上已千年,結果等他猶猶豫豫下山時候,山下的民居連炊煙都還未燃起。


    他匆匆路過一戶人家,上山時候兩袖清風,再次迴返已經懷揣寶藏,他打消了今日想要在這偶然發現的茶坊借宿的想法,匆匆上路,就要告別這個村落。


    ......


    他也真的啟程,傍晚時候便到了鎮上,他在一間小麵館吃麵,簡單的陽春麵,卻因為口齒之間未曾散去的酒香,吃的他滿臉紅光,胃口大開,之後進店的客人看得都饞了,紛紛要“和這個老人家一樣的麵”,結果迫不及待吃了一口,卻不過是如此,頗為掃興。


    其中一個人興趣缺缺的吃著,就和鄰座之人說了點八卦下飯:“最近有什麽新鮮事沒有?”


    “你要說新鮮事那沒有,要是最近有什麽事情,還真有,咱們鎮上甜水街那條街上米鋪的姑娘,又跑啦!”


    “又跑啦?還是.....那迴事?”


    “可不是,不過這迴玄乎的很,抓迴來的時候大吵大鬧不說,還直接對她娘動手了,嘴裏還不幹不淨的,沒說兩句話,就打自己的嘴巴......抓她迴來的便是那個神婆,我就奇了怪了,這米鋪的姑娘瘋了好久了,一直都聽說要請神婆請神婆,怎麽到現在,反而是神婆自己找上門呢?”


    那人壓低聲音道:“聽說是覺得是那姑娘的爹娘不知道怎麽的,一口咬定這神婆不可信,說著山中有的是神仙,水裏也有河神,若是神仙不收,大不了就把自己家女兒捆了嫁給山鬼,也不便宜那醃臢。”


    “你說那醃臢是誰啊?那米鋪的小姐真是私奔?”


    “聽說不是,是中了邪,怎麽都無用。哎,上一迴還聽她娘哭,說若是這世上又什麽藥,喝了就忘了前塵往事,倒也好!”


    這話說的小聲,可是這小麵館大家都是聽得清楚,話音落地都是一片唏噓,可是又感慨這世上哪來的忘憂草?世上沒有後悔藥,也談不上什麽忘憂草啊。


    眾人感慨一番,繼續吃麵的吃麵喝湯的喝湯,沒注意到一個角落中,一個白發老者愣住,一隻手握著筷子一動不動,另外一隻手卻緊緊摟著懷中的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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