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雲喬終於忍不住,緊走幾步趕上前麵的落顏,壓低聲音問道:“落……”


    剛剛說了一個字他就說不下去了:眼前的黑霧中忽然湧現出團團的火苗,而且是鬼火般的綠色。


    一陣陰風刮過,黑霧中傳來一陣陣聲響,像是歎息,有男人有女人,有老有少,似哭似笑,又像是風聲,有輕有重,似高忽低。地上被風刮起的塵土忽然蠕動,綿密不絕,如同女人的長發,又好像是磐恆的樹根。


    有一縷塵土遊走到他腳邊,忽然打結,順著他的腳踝往上盤旋,如蛇。他嚇了一跳,本能地後退一步,伸手甩過袍擺。


    那灰塵被他甩落到地上,忽然凝聚成一顆人頭狀的東西,它滴溜溜的轉過頭,朝著木雲喬咧嘴一笑,五官俱是空洞。


    木雲喬心驚不已。


    忽聽落顏開口:“人有凡塵。鬼有地府。仙有神界。妖有魔域。本該各歸各界互不往來。汝等既然已經逝去,何苦苦苦留戀?早踏黃泉罷。”


    得,不用講,落顏這句話鐵釘不是對他說的。


    而有些事情就算他再笨也該明白了:怪不得他一路上覺得不對勁,原來這些黑霧、陰風以及另外毛骨悚然的塵土,都是鬼怪在作祟。


    換一句說法就是:他們遇見鬼了。


    這個時候他反而安心。


    這比遇見匪徒,或者打饑荒的難民其實要好很多。當然,這也是相對而言的,畢竟他們是修仙門派,自然不懼鬼怪,對於他們來說,遇到鬼怪不等於死亡。


    更何況這落顏是神仙,這鬼怪都怕神仙,學術有專精,即便他是修仙弟子,確實也肩負降妖除魔的使命感,可是這這前頭既然有真神開道,況且此處狀況不明,他何必一股腦往上衝?


    由此木雲喬決定閉嘴加旁觀。


    此為上計。


    這位叫落顏的上神說話語調很是溫和平靜,內容也感覺很客氣,但還是激怒了周圍的鬼魂,原來時聚時散的黑霧開始團團凝聚,在落顏的正前方幻化成一張人臉,五官空洞,大開的嘴裏沒有舌頭,也沒有聽到話音,可是陣陣陰風卻讓眾人感覺不寒而栗。


    此處錯了。


    三人成眾,那邊不算是眾人,隻有安然不動的落顏和一旁靜觀其變的木雲喬。


    這樣的場麵,正常人恐怕早就給嚇暈過去。可是落顏再次開口的時候連聲調都沒有降低一分,她看起來實在是很有耐心,而且,落顏能夠聽懂鬼語。


    是的,不錯,凡間誌怪中,常常忽略一件事情,那邊就是言語。


    誌怪中描寫到人死成鬼之後,不僅可以讓凡人目光所見,甚至還能夠如常交流,這就十分的不對勁了。


    實際上人死之後一切成灰,自然也包括了那條舌頭,沒了舌頭根本無法發出聲音,如何能夠讓生者的耳朵聽到?


    所以鬼語,實際上是一種無形的無聲的東西,即便是連修仙弟子都需要借助特定的寶物才能夠聽到。


    當然,作為真神的落顏不僅能夠聽到鬼語,甚至還能自如對答,也是十分合理的。


    “……那與汝等無關。”


    “吾為何要為汝等報仇?”


    “汝等若還是人,吾自然不會插手。”


    “不錯,吾曾親見屠城……”


    屠城?


    木雲喬恍惚中忽然靈光一閃:自己好像知道了這裏是哪裏了。


    靖康之禍之後,宋帝被迫南渡,在應天府繼承皇位,後南遷臨安,與金朝隔水而治,而曾經的帝都汴京便落於金人之手。


    無數人流離失所,不計其數的官民倉皇向南逃亡。


    可是能逃多少?


    還是有很多老弱百姓未能及時逃脫陷於戰亂之地,而如今看來,那些無依的百姓已成亡魂。


    心髒似乎被一擊重錘狠狠擊中,他險些無法站穩。原本隻是書寫在史書上的內容如今呈現眼前,竟然是連歎息都無法順暢的存在。


    就在這一瞬間的失神之中,麵前的落顏瞬間被黑霧吞沒。


    木雲喬一驚,本能的伸手去拽,撲了個空。


    眼前黑霧依舊張牙舞爪成一張人臉,空洞的五官對著他長大了嘴巴,仿佛下一秒就會把他也吞沒。木雲喬眉頭一皺,厲聲問道:“你們好大膽子!竟然敢敵對真神!”


    若是尋常鬼魅,別說敢不敢的問題,就連接近真神的能力都沒有,就如水滴和太陽,飛蛾和烈火,稍微靠近就會灰飛煙滅。


    難道,是魔?


    眼前黑霧發出一聲極為詭異的苦笑聲,就在木雲喬以為它下一個要對付自己的時候,黑霧徒然散去,一切歸於死寂。


    什麽鬼哭陰風塵土全部消失,連同那濃厚的黑。


    木雲喬心中一震,正要上前查探一番,前方的土地卻忽然成虛,他一腳踏空失重,跌入身後莫名出現的深淵中,然後,他被驚醒了。


    醒來的木雲喬發現自己依舊在船艙中紋絲不動,拉開隔簾,雲朵朵安然的睡在被窩中,紅撲撲的臉頰和均勻的唿吸無不表明她正做一個好夢。


    難道剛剛,他也是做了一個夢?


    睡在外間的船老大被驚醒,披著衣服迷迷糊糊隔著擋門問道:“小公子怎麽了?還早呢,再睡會吧。”


    木雲喬伸手往額頭上一摸,滿頭都是冷汗。他鬆了一口氣,正想向船老大道個歉攪了他的清夢,可是一低頭卻愣住。


    雨已經停了,雲開霧散,月光透過窗子灑進來,柔和明亮,四四方方的月光正好把他罩住,讓木雲喬可以輕易的看見自己的影子,也輕易的看到此刻他的腳踝上正有一圈細細的灰線,如蛇一般盤旋而上,眼看就要到了膝蓋,木雲喬伸手一摸,灰線變成了極細極細的沙土無聲無息的落下,形成一圈細蒙蒙的陰影。


    木雲喬看了一眼熟睡的雲朵朵,彎腰披衣走出了船艙。


    小船看大不大,但是也有內艙和外艙區分,他和雲朵朵所在的內艙與船老大睡覺的外艙僅僅隻有一牆之隔,要出船艙就要經過船老大的外間。


    見木雲喬走出,原本還躺著的船老大頓時也不好意思再躺著,隻能披著襖子打著精神一起跟著鑽出來。


    雨落之後,雲開霧散,此刻月亮倒影在水麵上,天上水上如有雙月一般,木雲喬站在船頭舉頭望月,船頭的風吹起他的長衫,頗有一種將要乘風歸去的錯覺。


    當然,若是此刻木雲喬真的“乘風歸去”了,船夫大概會要麽尖叫要麽鬆一口氣,最好連同船艙中的雲朵朵一起歸去才好。


    船老大心中腹誹,卻半點都不敢露於麵上,他惶惶上前,忍著困意囁嚅道:“公子是做噩夢了麽......不打緊的,此處陰氣重,睡夢不安也是常事......我都遇到好幾迴了......”


    他順嘴說了,又立刻想要打嘴,十分緊張的看著木雲喬,生怕他此刻冒出來一句什麽活了兩百多年從未見過雲雲。


    若真是如此,他現在暈倒,怕死要直撲水麵之月,據說有個詩人便是如此溺水而亡的,他若是這樣,怕是不會如那詩人那樣被人千古傳頌。


    “船家,這幾天有沒有一個穿著藍衫的女子搭船北上?”


    木雲喬忽然的問話讓船夫渾然不知道反應,明顯的驚懼落到一直觀察船夫的木雲喬眼中,讓他最後一絲睡意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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